《97人人射》

【97人人射】

院子(zi)里的吵(chao)嚷声把(ba)昏死过去的上(shang)官鲁氏惊(jing)醒。她(ta)绝望(wang)地(di)看(kan)着依旧隆(long)起的肚皮和把半边炕(kang)都洇湿(shi)的(de)鲜血。婆婆扫来的尘土已经变成(cheng)了粘稠的血泥，朦胧(long)的感(gan)觉猛然间变得清晰了，她看(kan)到一只生(sheng)着粉红(hong)翅膀的蝙(bian)蝠在房(fang)梁间(jian)轻快地飞翔(xiang)，乌黑(hei)的墙壁上渐渐洇出一(yi)张(zhang)青(qing)紫的脸(lian)，那是一个(ge)死去的(de)男(nan)孩的脸。撕肝裂肺般的疼痛已(yi)经变得迟钝，她好奇地看到，在自己(ji)双腿间，伸(shen)出(chu)一只(zhi)生着(zhe)明亮指甲的(de)小(xiao)脚。完了，她想(xiang)，这辈子就这样完结了。想到(dao)死亡，心(xin)里涌上一(yi)阵悲苦(ku)，她(ta)恍惚看到(dao)自己被塞进一口薄(bao)木板钉(ding)成的棺材里(li)，婆(po)婆皱着眉(mei)头，满脸怒气，丈(zhang) 夫(fu)阴(yin)沉着脸一(yi)声(sheng)不吭，只有七(qi)个女儿，围在棺(guan)材(cai)周(zhou)围，大(da)声地嚎哭(ku)着(zhe)……婆(po)婆的大嗓门把女(nv)儿(er)们的嚎哭声(sheng)压(ya)了下去(qu)。她睁开眼(yan)，幻(huan)觉(jiao)消失，看到窗(chuang)户(hu)一片光明。槐(huai)花的浓(nong)香(xiang)阵阵(zhen)袭(xi)来。一只蜜蜂碰撞着窗纸啪啪做响。樊三(san)，你先别忙着(zhe)洗手，她听到(dao)婆婆说(shuo)，俺那个宝贝(bei)儿媳还没生下(xia)孩子，也是先出了(le)一条腿，你是不是也帮她弄出来……老嫂子，你简直是胡说八(ba)道(dao)，满嘴放炮(pao)，俺(an)樊三(san)是驴(lv)马大夫，怎么能给(gei)女人接生？人畜是(shi)一理嘛。你少给我罗嗦，弄点水我洗手(shou)。大嫂子，别怕破费，去(qu)把孙大姑(gu)请来(lai)吧。婆婆的声音像打雷(lei)一(yi)样(yang)响：你难道不知道我跟那老妖婆(po)子不睦(mu)？去年，她偷走了我一只小(xiao)母鸡。随你去吧(ba)，是你(ni)家儿(er)媳妇(fu)生孩子，也(ye)不是(shi)我(wo)老(lao)婆生孩子！樊三(san)自(zi)我解嘲(chao)地说，奶奶的(de)，我老(lao)婆还(hai)在我丈母娘肚子里转筋哩(li)，老嫂(sao)子，别(bie)忘了烧酒(jiu)和(he)猪头(tou)，我可是救了你家两(liang)条(tiao)性命！婆婆换了一副悲凉的腔调(diao)道：樊三，行行好吧，古(gu)人说，‘行好不得(de)好(hao)，早(zao)晚脱不了’。再说，街上(shang)枪响炮轰，你出去万一碰上日(ri)本人……别说(shuo)了(le)，樊三(san)道，多年的乡亲一家人(ren)，我今日就破一次例(li)。丑(chou)话说在(zai)前头，虽说人畜是一理，但(dan)毕竟人命关天……她(ta)听到一阵(zhen)杂(za)沓的(de)脚(jiao)步声移近了，脚步(bu)声里夹杂着响(xiang)亮的(de)擤鼻涕的声音。难道公公(gong)、丈(zhang)夫和油(you)头(tou)滑脑(nao)的樊三都要(yao)进产房，来观看(kan)自己赤裸的身体(ti)？她感到(dao)愤怒、耻辱、眼前飘(piao)荡(dang)着(zhe)一簇簇(cu)云絮状的东(dong)西。她想坐起来，找件衣(yi)服(fu)遮掩，但身体(ti)陷在血泥里，丝毫不(bu)能动弹。村子外传来隆隆的巨响。巨响的(de)间隙里，是一(yi)种神秘(mi)而熟悉的嘈(cao)杂声(sheng)，好像无数只小(xiao)兽(shou)在爬行(hang)，好像无数只牙(ya)齿在咀嚼……是什么声音这样(yang)耳熟呢？她苦(ku)苦地思索着(zhe)，脑(nao)袋里有(you)一(yi)个亮点倏忽一闪，迅速(su)变(bian)成(cheng)一(yi)片亮光，照耀(yao)着十几年前那场特(te)大蝗灾(zai)的情景：暗(an)红色(se)的蝗(huang)虫遮天蔽日、洪(hong)水(shui)一(yi)般涌来(lai)，它们啃光了(le)一切(qie)植(zhi)物的枝叶，连柳树的皮都(dou)啃光(guang)了；蝗虫啮咬(yao)万物的可怕声(sheng)音，渗(shen)透到人(ren)的骨(gu)髓(sui)里。蝗虫(chong)又来了，她恐怖(bu)地(di)想着，沉入了绝望(wang)的深潭(tan)。老天爷(ye)啊，让(rang)我死(si)吧(ba)，我受够了……天主啊，圣母啊(a)，布(bu)下你(ni)们(men)的雨露阳光，拯救我的灵魂吧(ba)……她在绝望中满(man)怀希望地(di)祈(qi)念着，祈求着中国至高无上的神和西(xi)方至高(gao)无(wu)上的神，心(xin)灵(ling)和(he)肉体的痛苦似乎(hu)减缓了许多(duo)。她想(xiang)到红头发(fa)蓝眼睛(jing)、慈父仁兄般的马洛亚牧(mu)师(shi)，在春天的草地上(shang)他说(shuo)中国的天(tian)老爷(ye)和西方的天主是同一(yi)个神(shen)，就(jiu)像手与巴掌、莲(lian)花(hua)与荷花一样。就像(xiang)――她羞愧地(di)想――鸡巴(ba)和(he)鸟(niao)一样(yang)。他站在初夏(xia)的槐树林(lin)里，高挺着雄(xiong)赳赳(jiu)的那东(dong)西……团(tuan)团簇(cu)簇，繁(fan)重地(di)槐(huai)花五彩(cai)缤纷地飞舞着，浓郁(yu)的花香像酒(jiu)一样迷人神魂(hun)。她(ta)感到自(zi)己(ji)在飘(piao)，像一团(tuan)云，像一(yi)根毛(mao)。她无限感激地望着(zhe)马(ma)洛(luo)亚庄重又神圣、亲(qin)善又和蔼的笑脸，泪水盈满(man)了她的眼窝。她(ta)闭上(shang)眼(yan)睛，眼(yan)泪(lei)沿着(zhe)眼角的皱纹，一直流到两(liang)边的耳朵里(li)。房门被(bei)推开，婆婆低声下(xia)声地说(shuo)：来弟她(ta)娘，你这是怎么(me)啦？我(wo)的孩(hai)子(zi)，你可要挺住(zhu)，咱(zan)家的(de)黑(hei)驴(lv)，生了一匹(pi)活(huo)蹦乱(luan)跳的(de)骡(luo)驹子，你要(yao)是把(ba)这孩(hai)子生下(xia)来(lai)，咱上官(guan)家就知足了。孩子(zi)，瞒(man)了爹(die)娘(niang)瞒不了大(da)夫，接生婆不分男女，我把(ba)你樊三(san)大(da)爷请来了……婆婆一(yi)番(fan)难得(de)的温存话语，感(gan)动着(zhe)她(ta)的心。她睁开眼睛，对着(zhe)婆婆的金(jin)黄色(se)的大(da)脸，轻轻(qing)地点了(le)点头。婆婆对外屋招(zhao)招手，说：老三(san)，进来吧。油头滑脑的樊三，板着脸，似乎是装出(chu)来(lai)一脸庄重神情(qing)。他的目光(guang)躲躲闪闪(shan)，好像看(kan)到了什么可怕情景似的，脸(lian)上突然失去(qu)了血色(se)。大嫂子……樊三(san)低着头说，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吧，杀了樊三(san)樊三也干(gan)不了这差(cha)事。他一边(bian)说(shuo)着，一(yi)边倒(dao)退，惊(jing)恐不安(an)的目(mu)光一落到(dao)上官鲁氏的(de)身(shen)上(shang)便急遽跳开。退(tui)出房门(men)时，他与正(zheng)在门(men)外对着室(shi)内伸(shen)头探(tan)脑(nao)的上官寿喜撞在(zai)一起。她厌恶地(di)瞥(pie)见了丈(zhang)夫那尖削的(de)脸和老鼠(shu)一(yi)样的表情。婆(po)婆急忙出去追赶樊三，她听(ting)到婆婆喊着：樊(fan)三(san)，你(ni)个狗(gou)日(ri)的！趁着丈夫(fu)又一次探(tan)头进来的瞬间，她(ta)拼着全身的力气抬(tai)起一只胳膊，对他挥了挥手，一(yi)句冷冰冰的话(hua)从(cong)嘴里钻出来――她怀疑(yi)这句(ju)话是不是自己说(shuo)的――狗娘(niang)养(yang)的，你(ni)过来(lai)！――她对丈夫早已到了(le)无(wu)恨无怨的程度，我为什么(me)要(yao)骂他呢？骂他狗娘养(yang)的，实际(ji)上是在骂婆婆，婆婆是条(tiao)狗，老狗……‘老狗老狗慢龇牙，龇牙(ya)给(gei)你一掏灰筢’……二十多(duo)年前在大姑姑家寄生时听(ting)到过(guo)的那个(ge)古(gu)老(lao)的(de)关(guan)于傻(sha)女婿(xu)和丈母娘的(de)故(gu)事油然浮(fu)上脑海：那(na)是多雨又酷(ku)热的(de)年(nian)代，高密东北乡(xiang)刚刚(gang)开发，人烟稀(xi)少(shao)，大姑(gu)姑家是最早的移(yi)民，大姑父身躯高大，人送外(wai)号于大(da)巴掌，他的大巴掌攥起来，就是两只马蹄(ti)般(ban)的大拳(quan)头，一(yi)拳能(neng)打(da)倒(dao)一(yi)匹大骡子。他是赌徒，手上(shang)沾满一层绿色的铜锈……在司马库家(jia)打谷(gu)场(chang)上召开的反缠足(zu)大会上(shang)，我被上官吕氏(shi)看中了……你叫(jiao)我？她看到上(shang)官(guan)寿喜站在炕(kang)前(qian)，双(shuang)眼望着(zhe)窗户(hu)，满(man)脸尴尬表(biao)情，你(ni)叫我有啥(sha)事(shi)……她(ta)不(bu)无怜悯地看看这(zhe)个与自己生(sheng)活(huo)了二(er)十(shi)一年的(de)男人，心里突然充满(man)了歉疚。槐花的(de)海(hai)洋里(li)风浪(lang)澎湃……她用一种细微(wei)得象头(tou)发丝(si)儿一样的声(sheng)音说(shuo)：这孩(hai)子……不是你的……上官寿喜哭咧咧(lie)地说(shuo)：孩她(ta)娘啊……你可别死啊(a)……我(wo)这(zhe)就去(qu)叫孙(sun)大姑……不……她(ta)乞(qi)求地(di)望着(zhe)丈夫，说(shuo)，求你(ni)把马牧师叫来……院子里，上官吕氏忍着割肉(rou)般的痛楚(chu)，从(cong)怀里摸出(chu)一个油纸包儿，一(yi)层层剥(bao)去(qu)纸(zhi)，显出一(yi)块大(da)洋钱。她捏(nie)着大洋，两个嘴角可(ke)怕地耷拉着，两颗(ke)眼珠子(zi)通红，阳光照耀着(zhe)她已(yi)经花白的(de)头发(fa)。一股股(gu)黑烟(yan)不知从何(he)外飘过来，空气热(re)得发(fa)烫，北边的(de)蛟龙(long)河(he)里(li)，一片嘈杂喧闹声，枪子儿(er)从半空中嗖嗖地飞(fei)过去。她几平是哭(ku)着(zhe)说：樊三啊，难(nan)道你能见死(si)不救？真真是‘毒(du)不(bu)过黄(huang)蜂针，狠不过郎中(zhong)心’，常言(yan)道(dao)‘有钱能使鬼(gui)推磨’，樊三，这块大洋贴着(zhe)我的(de)皮肉放了(le)二十年啦，送给你(ni)，买我儿(er)媳一(yi)条命！她(ta)把大(da)洋拍到樊(fan)三手里(li)。樊三猛地把那(na)块大(da)洋扔掉，好像上(shang)官(guan)吕(lv)氏拍到(dao)他(ta)手里的(de)是一块烧红的铁。他(ta)滑溜溜的脸上，渗出一层油(you)汗，两(liang)个腮帮(bang)子抽动着，拉得(de)五官(guan)挪(nuo)位(wei)。他(ta)背起背囊，喊道：大嫂(sao)子，放我走吧……我给您跪下磕(ke)头了……樊(fan)三还没跑到上官(guan)家大门，就(jiu)看到光着膀子的上官(guan)福禄跑了进来。他脚上(shang)只(zhi)剩(sheng)下一只鞋(xie)子，瘦骨嶙峋的胸(xiong)脯上，涂(tu)着一些绿色的(de)、车轴油一样的(de)脏东西(xi)，好像(xiang)一个巨大的腐烂伤(shang)口(kou)。你到哪里(li)去了？老不(bu)死(si)的，上官(guan)吕氏恼(nao)怒地咒骂着(zhe)。大哥，外面出啥事了(le)？樊三焦急(ji)地(di)询问着他。他不理吕氏的咒骂(ma)，不答樊三的问话，神(shen)情痴(chi)迷(mi)地(di)傻笑着，嘴巴里发出得得哒(da)哒(da)的(de)声(sheng)响，宛(wan)若一(yi)群(qun)鸡在紧(jin)急地啄着瓦盆。上(shang)官吕氏捏(nie)住丈(zhang)夫(fu)的下巴、上下推拉着，使他的嘴忽(hu)而横(heng)长忽而竖(shu)长。有一些(xie)白色的痰涎从他的(de)嘴里流出来。他吭吭地咳(ke)着(zhe)，吐着，终(zhong)于平静下来(lai)。他(ta)爹，外(wai)边怎么(me)样了？他悲哀地看着老婆，嘴(zui)巴(ba)一歪，哭(ku)着说：日本(ben)人(ren)的马(ma)队(dui)，上了(le)后河堤(di)……沉闷(men)的马(ma)蹄声传来(lai)，院子(zi)里的(de)人都僵住了。一(yi)群拖着(zhe)白色尾翎(ling)的(de)灰喜鹊喳喳惊叫着从(cong)院子(zi)上方(fang)飞过去。教(jiao)堂钟(zhong)楼上的花(hua)玻璃无声(sheng)地破裂了(le)，玻璃碎片闪闪发光。在花玻璃四分(fen)五(wu)裂之后，一声清脆(cui)的爆(bao)炸声才在钟楼上(shang)响起(qi)，爆(bao)炸的声波像沉(chen)重(chong)的、嘎嘎作(zuo)响的铁轮子向四面(mian)八方碾轧(zha)过(guo)去。一股(gu)很(hen)大的气浪扑(pu)过来，樊三和上(shang)官(guan)福禄像谷个(ge)子一样(yang)倒伏在地。吕氏连连倒退，背靠在墙上。一根镂花的黑陶烟(yan)囱从房(fang)檐上滚(gun)下，落在(zai)她眼前(qian)的(de)青砖(zhuan)甬路上，啪喳一声，成了一堆瓦砾(li)。上官寿喜从屋里跑(pao)出来，哭叫着：娘(niang)啊！她要死了，她要(yao)死(si)了(le)，去请孙大姑吧……吕氏严肃地(di)盯着儿子，说：人(ren)要该死，怎(zen)么(me)着也得(de)死；人要不该(gai)死，怎么(me)着(zhe)也(ye)死不了！院子里(li)的(de)男(nan)人们似懂(dong)非(fei)懂地听着她(ta)说(shuo)教(jiao)，都(dou)用泪汪汪的眼睛(jing)盯着她的脸。她说：樊三，还(hai)有那种家传(chuan)的催生药吗？有就(jiu)给我的儿媳灌上一瓶，没(mei)有就拉倒(dao)。说完话，也不等(deng)候樊三(san)的(de)回答，她(ta)谁也不(bu)看，昂着头(tou)，挺着胸(xiong)，颤(chan)颤巍巍地朝大(da)门口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