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9色》

【9色】

不常的日月就像牛拉(la)的铁箍木轮大车一样(yang)悠悠运行。灾荒(huang)瘟疫(yi)和骤(zhou)然掀起的动(dong)乱，如(ru)同车轮陷进(jin)泥坑的牛(niu)车，或(huo)是窝死了(le)轮子，或是颠断了车轴(zhou)而被迫停(ting)滞(zhi)不(bu)前；经过或长或短的一番折腾，或是换上一新(xin)车轴，牛车又辙印深凹(ao)的土路上吱嘎吱(zi)嘎(ga)缓慢地滚动起来了。白(bai)嘉轩坐在父(fu)亲(qin)以及(ji)父亲的父亲坐过的生漆木椅(yi)上，握着父(fu)亲以及父亲的父(fu)亲握过(guo)的白(bai)铜(tong)水烟壶呼(hu)噜(lu)呼噜吸(xi)着烟的(de)时候，这样(yang)想：他站在(zai)院里(li)望着(zhe)烟岗(gang)笼罩的(de)巍峨南山这样想：夜晚，当他(ta)过足(zu)了烟瘾跑(pao)够(gou)了茶(cha)水，躺上空寂的上(shang)坑上时尤其忍不住这样想(xiang)，他已经(jing)从(cong)具体的诸如年馑(jin)、瘟疫、家协这些(xie)单一事件(jian)上(shang)超脱出来，进入一种(zhong)对(dui)生活(huo)和(he)人的(de)规律性(xing)的(de)思考(kao)了(le)。死(si)去的人(ren)不管因(yin)为(wei)怎样的灾祸(huo)死(si)去，其实都(dou)如(ru)同跌入坑洼颠断(duan)了(le)的车轴：活(huo)着的(de)人(ren)不能(neng)总是惋惜(xi)那断轴(zhou)的好(hao)处，因为(wei)再(zai)也(ye)没有用(yong)了，必须换(huan)上新的(de)车轴，让牛车爬上坑洼继续上路(lu)。他拄(zhu)着拐仗。佝偻(lv)着腰，从村(cun)巷走过(guo)去，听见(jian)从某个屋院(yuan)传出女人哭儿(er)子(zi)，或(huo)丈夫的悲戚的声音，不仅不同情(qing)她们，反而在心里骂(ma)她混帐！因(yin)为无论父亲(qin)母亲(qin)儿(er)子女儿和(he)丈(zhang)夫，在(zai)任(ren)何(he)人来说都不能保证(zheng)绝对的完(wan)美，不可能(neng)一(yi)家(jia)人永远在一(yi)起(qi)；因(yin)为好的父亲(qin)母亲(qin)儿子女儿和(he)丈夫，一旦遭到死劫就不会(hui)重新(xin)聚合(he)了，即使你不吃不喝想死(si)想活哭断肠也(ye)不顶啥(sha)喀！一根断折的车轴(zhou)！再好再结(jie)实的车轴(zhou)总有(you)磨细和(he)颠断的时候，所以(yi)死人并(bing)不(bu)应(ying)该表现特别的悲(bei)哀，白(bai)嘉(jia)轩对仙草的(de)死亡(wang)也(ye)深感悲(bei)哀。以至(zhi)很(hen)长一段日子里(li)总(zong)感觉缺了点什么(me)；缺的肯(ken)定不单是她每晚(wan)小心地顺着他的脚腿伸溜下(xia)来的(de)湿热的肉体，也有她在屋(wu)院里走路(lu)的那种沙沙的声(sheng)音(yin)，散发到庭院炕头上的一(yi)种气息(xi)，或(huo)者是(shi)有别于影像(xiang)声音气息的(de)另一(yi)种(zhong)无以名状的感觉，所有这些也都确(que)凿不(bu)存在了(le)。他的(de)超人，在于他能(neng)得出仙(xian)草也(ye)是一(yi)根断袭(xi)的车轴(zhou)这(zhe)样非凡(fan)的结论。白(bai)嘉轩在(zai)思索人生奥秘的时候，总(zong)是想起自(zi)古流传着的一句咒语：白鹿村的(de)人口总是(shi)冒不过一千，啥时(shi)候(hou)冒过(guo)了肯定就要发生灾难(nan)，人口一下(xia)子又得缩回到千人以(yi)下。他在(zai)自己的有生(sheng)之年里(li)，第一次经(jing)历(li)了这(zhe)个人口(kou)大回(hui)缩(suo)的(de)过程而得以验证(zheng)那句咒语，便从怀疑到认(ren)定：白鹿村(cun)上空(kong)的(de)冥冥苍穹之中，有一双(shuang)监视着的(de)眼睛，掌握(wo)着(zhe)白鹿村乃至整个白鹿原上各个(ge)村庄人口的繁衍和稀稠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