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123天天干》

【123天天干】

院子里的吵嚷声把(ba)昏死过去的上官鲁(lu)氏(shi)惊醒。她(ta)绝望地看着依旧隆起的肚皮(pi)和(he)把半(ban)边炕都洇湿的(de)鲜血。婆婆扫来的尘土已(yi)经变(bian)成(cheng)了(le)粘稠的血泥(ni)，朦(meng)胧的感觉猛然(ran)间变得清晰了，她(ta)看(kan)到(dao)一只生(sheng)着(zhe)粉红(hong)翅膀的蝙蝠(fu)在房(fang)梁间(jian)轻快(kuai)地飞(fei)翔(xiang)，乌黑(hei)的(de)墙壁上渐渐洇出一张青(qing)紫的脸，那是一(yi)个(ge)死去的(de)男孩(hai)的脸。撕肝裂肺般的疼痛已经变(bian)得迟(chi)钝(dun)，她好奇地看到，在自己双腿(tui)间，伸(shen)出一只生着(zhe)明亮(liang)指甲的小(xiao)脚。完了，她(ta)想，这辈子就这样完结了(le)。想到死(si)亡，心里涌上一阵悲苦(ku)，她恍(huang)惚看到自己被塞进一口(kou)薄木板(ban)钉(ding)成(cheng)的(de)棺材里，婆(po)婆皱着眉头，满脸怒(nu)气(qi)，丈 夫(fu)阴沉着(zhe)脸一声不吭，只(zhi)有(you)七个女儿，围(wei)在棺材周围(wei)，大声地(di)嚎(hao)哭着……婆婆的大(da)嗓门把女(nv)儿们(men)的嚎哭声(sheng)压了下去。她睁开(kai)眼，幻(huan)觉消失，看到(dao)窗户一片光明。槐花的浓香阵阵袭(xi)来。一只蜜(mi)蜂碰(peng)撞着窗纸啪啪做(zuo)响。樊三，你(ni)先(xian)别忙(mang)着洗手，她听到(dao)婆婆说，俺那(na)个宝贝(bei)儿媳还没生下孩(hai)子，也是先出了一(yi)条(tiao)腿(tui)，你是不(bu)是也帮她(ta)弄出来……老嫂子，你(ni)简直是胡说八道，满嘴放炮(pao)，俺樊(fan)三是驴(lv)马大夫，怎么能给女人接生？人畜是一理嘛。你(ni)少(shao)给我罗嗦(suo)，弄(nong)点水我(wo)洗(xi)手。大嫂子，别怕破费，去(qu)把孙大姑(gu)请来吧。婆婆的声音像打雷一样(yang)响(xiang)：你难道(dao)不知道(dao)我跟那老妖(yao)婆子(zi)不睦(mu)？去(qu)年，她偷走了我(wo)一只小母鸡。随你去吧，是你家儿媳妇生(sheng)孩(hai)子，也(ye)不(bu)是(shi)我老婆生孩子！樊三自我解嘲地说，奶奶的，我(wo)老婆还(hai)在我丈母(mu)娘肚(du)子里(li)转(zhuan)筋(jin)哩(li)，老(lao)嫂子(zi)，别(bie)忘(wang)了烧酒和猪头，我可是(shi)救了你家两(liang)条性(xing)命！婆婆(po)换了一副悲凉的(de)腔调(diao)道：樊三，行(hang)行(hang)好吧，古(gu)人说(shuo)，‘行(hang)好(hao)不得好(hao)，早晚脱不了’。再说(shuo)，街上枪响(xiang)炮(pao)轰，你出去万一碰上(shang)日本人(ren)……别说了，樊三道(dao)，多年的乡亲一家人，我今日就破一(yi)次例。丑话说在前头，虽说人(ren)畜(chu)是一理，但(dan)毕(bi)竟人命关天……她听(ting)到一(yi)阵杂沓的脚(jiao)步声移近了，脚步声里夹杂着响亮的擤鼻涕的(de)声音。难(nan)道公(gong)公(gong)、丈夫和油头滑脑的樊三都要进产房(fang)，来观看自己赤裸的身体？她(ta)感到愤怒、耻(chi)辱、眼前(qian)飘(piao)荡着(zhe)一簇簇(cu)云絮状的(de)东西。她想坐起来，找件(jian)衣服(fu)遮掩，但身体陷(xian)在(zai)血泥里，丝毫不(bu)能动弹。村子外传(chuan)来隆隆(long)的巨(ju)响。巨响(xiang)的间隙里，是一(yi)种神(shen)秘而熟悉的嘈杂声，好像无数(shu)只小兽(shou)在爬行，好像(xiang)无数只(zhi)牙(ya)齿(chi)在咀(ju)嚼……是什么声音(yin)这样耳熟呢？她苦苦地思索(suo)着(zhe)，脑袋里有一(yi)个亮点倏忽一闪(shan)，迅(xun)速(su)变成一片亮光，照耀着十几年前那场特大蝗灾的情(qing)景(jing)：暗红色(se)的蝗虫遮天蔽日、洪水一般涌来(lai)，它(ta)们啃光了一切植物的枝叶，连柳树的皮都啃光了；蝗虫(chong)啮咬万物的可怕声(sheng)音(yin)，渗(shen)透到人(ren)的骨(gu)髓里。蝗虫又(you)来了，她恐怖地想(xiang)着，沉(chen)入了绝望的深潭(tan)。老(lao)天爷啊，让我死吧(ba)，我受(shou)够了……天主(zhu)啊，圣母啊，布下你们的(de)雨(yu)露阳光，拯(zheng)救我的(de)灵魂吧……她(ta)在绝望中满怀(huai)希望(wang)地(di)祈念(nian)着，祈求着中国至(zhi)高无上的神和西(xi)方(fang)至高(gao)无上的(de)神(shen)，心灵和肉(rou)体(ti)的痛苦(ku)似乎减缓了许(xu)多。她想(xiang)到红头(tou)发蓝眼睛、慈(ci)父(fu)仁(ren)兄(xiong)般的(de)马洛亚牧师(shi)，在春天的草地上(shang)他说(shuo)中国(guo)的天老(lao)爷和(he)西方的天主是同一个神，就像(xiang)手与巴掌、莲花与荷花(hua)一样(yang)。就(jiu)像――她(ta)羞愧地想――鸡巴和(he)鸟一(yi)样。他站(zhan)在(zai)初夏的槐树林(lin)里，高挺着雄(xiong)赳赳的那东西(xi)……团团簇(cu)簇，繁重地槐(huai)花五彩(cai)缤(bin)纷(fen)地飞舞着，浓郁的花(hua)香像酒一样迷(mi)人(ren)神魂(hun)。她(ta)感到自己在(zai)飘，像一团云，像一根毛。她无限感激地望着马(ma)洛(luo)亚庄重又(you)神(shen)圣、亲善又和蔼的(de)笑(xiao)脸，泪水盈满了她的眼(yan)窝。她闭(bi)上(shang)眼睛，眼泪(lei)沿着(zhe)眼角的皱纹(wen)，一(yi)直(zhi)流到(dao)两边(bian)的耳朵里。房门被(bei)推开，婆婆低声下(xia)声(sheng)地说：来弟她(ta)娘(niang)，你这是怎么啦？我的孩子(zi)，你(ni)可要挺住，咱家(jia)的(de)黑驴(lv)，生了一匹活蹦乱跳(tiao)的骡驹子，你要是把这孩子生下(xia)来，咱上官家就知足了。孩子(zi)，瞒了爹娘瞒不了大(da)夫，接生婆不分男女，我把你樊三大爷请来(lai)了……婆婆(po)一番难(nan)得的温存话语，感动着她的心。她睁开眼(yan)睛，对着(zhe)婆(po)婆(po)的金黄色的(de)大脸，轻轻地点了(le)点头。婆婆对外屋(wu)招招手，说：老三，进来吧。油头(tou)滑(hua)脑(nao)的樊三，板着脸，似乎(hu)是装(zhuang)出(chu)来一(yi)脸庄重神情(qing)。他的目光躲躲(duo)闪(shan)闪(shan)，好(hao)像看到(dao)了什么可怕情景(jing)似的，脸上突然失去了(le)血色(se)。大嫂子……樊三低着头说，您(nin)高抬贵手饶(rao)了(le)我(wo)吧，杀了樊三樊三也干不了这差事。他一(yi)边说(shuo)着(zhe)，一边倒退(tui)，惊恐不(bu)安的目光一落到上官鲁氏的身(shen)上便急遽跳开。退(tui)出房(fang)门时，他(ta)与正在门外对着(zhe)室内(nei)伸头探脑(nao)的上官寿喜(xi)撞在一起。她(ta)厌恶地(di)瞥(pie)见(jian)了丈夫(fu)那(na)尖(jian)削的脸和老鼠(shu)一样的表情。婆(po)婆急(ji)忙(mang)出(chu)去追赶(gan)樊(fan)三，她听(ting)到(dao)婆(po)婆(po)喊着：樊三，你(ni)个狗日的！趁(chen)着(zhe)丈夫(fu)又一次(ci)探头进来的(de)瞬间，她(ta)拼着全(quan)身的力气抬起一只胳(ge)膊，对他挥(hui)了挥手，一句冷冰冰(bing)的话从(cong)嘴里钻出(chu)来――她怀疑这句话是不(bu)是自己说的(de)――狗(gou)娘养的，你(ni)过来！――她(ta)对丈(zhang)夫早(zao)已到(dao)了(le)无恨无(wu)怨的程度(du)，我(wo)为什么要骂他呢？骂(ma)他(ta)狗娘养(yang)的，实(shi)际(ji)上是在骂(ma)婆婆(po)，婆婆(po)是条狗，老狗……‘老狗(gou)老狗慢龇牙(ya)，龇牙给你(ni)一掏灰筢’……二十多年前在大姑姑家(jia)寄生(sheng)时(shi)听到过的(de)那个古老的(de)关于傻(sha)女婿(xu)和丈(zhang)母(mu)娘的故事油然浮上(shang)脑海：那是多雨又(you)酷热的年代，高密东北(bei)乡刚刚(gang)开发，人烟稀(xi)少，大(da)姑姑(gu)家是(shi)最早的移民(min)，大姑(gu)父身躯高大，人送外号(hao)于大巴掌，他的大巴掌(zhang)攥(zuan)起来，就(jiu)是两只马(ma)蹄般的大拳(quan)头，一拳能打倒(dao)一匹(pi)大(da)骡子。他是赌徒(tu)，手上(shang)沾满一层(ceng)绿(lv)色的铜锈……在司马(ma)库家打(da)谷(gu)场上召开(kai)的反缠(chan)足大会上，我被上官吕氏看中了(le)……你叫我？她看到上官寿喜站在炕(kang)前，双眼(yan)望着窗(chuang)户，满脸尴尬表情，你叫我有啥事……她(ta)不(bu)无怜悯(min)地看看这个与自己(ji)生活(huo)了二十(shi)一(yi)年(nian)的男(nan)人，心里突然充满(man)了(le)歉疚。槐(huai)花的海(hai)洋(yang)里风(feng)浪澎湃……她用一(yi)种细微得象(xiang)头发丝儿(er)一样(yang)的声音说：这孩子……不是你的……上官寿(shou)喜哭咧咧(lie)地说(shuo)：孩她娘啊(a)……你(ni)可(ke)别死啊……我(wo)这就去叫孙大(da)姑……不……她乞求地(di)望(wang)着丈夫，说，求(qiu)你把马(ma)牧师叫(jiao)来(lai)……院(yuan)子里(li)，上官吕(lv)氏忍着(zhe)割(ge)肉般的痛(tong)楚(chu)，从怀(huai)里(li)摸出(chu)一个(ge)油纸包(bao)儿，一层层剥去纸，显出一块大洋(yang)钱(qian)。她捏着(zhe)大(da)洋，两个嘴角可(ke)怕地耷拉着(zhe)，两(liang)颗眼(yan)珠(zhu)子通红，阳(yang)光(guang)照(zhao)耀着她(ta)已经(jing)花白的头(tou)发。一股股黑烟不知从何(he)外(wai)飘过来，空气热(re)得发(fa)烫(tang)，北边(bian)的(de)蛟龙河里，一片(pian)嘈杂喧闹(nao)声，枪子儿从半空中嗖嗖地飞过(guo)去。她几平(ping)是(shi)哭着说(shuo)：樊三啊(a)，难(nan)道你能见死(si)不(bu)救？真(zhen)真是(shi)‘毒不过黄蜂(feng)针，狠不过(guo)郎中(zhong)心’，常言道‘有钱能使鬼(gui)推磨’，樊三，这块大洋贴着我的皮肉(rou)放(fang)了(le)二十年啦，送给你，买我(wo)儿媳一条(tiao)命(ming)！她把大洋拍到樊三手里。樊三猛(meng)地把那块(kuai)大洋扔掉，好(hao)像上(shang)官吕氏拍到他手(shou)里(li)的是一块烧红的铁(tie)。他滑溜(liu)溜(liu)的脸上，渗出一层(ceng)油汗(han)，两个腮帮(bang)子(zi)抽动着，拉(la)得(de)五(wu)官挪(nuo)位(wei)。他(ta)背起(qi)背囊，喊(han)道(dao)：大(da)嫂子，放我走吧(ba)……我给您跪下磕(ke)头(tou)了……樊三还(hai)没跑到上官家大(da)门，就看到光着膀子的上官福禄(lu)跑了(le)进来(lai)。他脚上只剩下一只鞋(xie)子，瘦骨(gu)嶙(lin)峋(xun)的胸脯(pu)上，涂着一些(xie)绿色的、车轴油一(yi)样的(de)脏(zang)东西，好(hao)像一个巨大的腐烂伤(shang)口。你到哪里去了？老不(bu)死的，上官吕氏恼怒地咒(zhou)骂(ma)着。大哥(ge)，外面出啥事(shi)了？樊三(san)焦急(ji)地(di)询问着他。他不(bu)理(li)吕氏的咒骂，不答樊三(san)的问(wen)话，神情痴迷地(di)傻(sha)笑着，嘴巴里发出得(de)得哒哒(da)的(de)声(sheng)响，宛(wan)若(ruo)一群鸡在紧急地啄着瓦盆。上(shang)官(guan)吕氏捏(nie)住(zhu)丈夫的下巴、上下(xia)推(tui)拉着(zhe)，使(shi)他的嘴忽而横长(zhang)忽而(er)竖长(zhang)。有一些(xie)白(bai)色(se)的痰涎从他(ta)的嘴(zui)里流出来。他吭吭(keng)地(di)咳(ke)着，吐着，终(zhong)于平静下(xia)来。他爹，外边怎么样了？他(ta)悲哀地看着老婆，嘴(zui)巴一(yi)歪，哭着说：日本人的马(ma)队，上了后河堤……沉闷的马(ma)蹄声(sheng)传来，院子里的人都僵住了。一群拖着(zhe)白色(se)尾翎的灰(hui)喜(xi)鹊喳(zha)喳惊叫着从院子上(shang)方飞过去(qu)。教堂钟(zhong)楼上(shang)的花玻璃无声(sheng)地破裂(lie)了，玻(bo)璃碎片闪闪(shan)发光。在(zai)花玻璃四分(fen)五(wu)裂之后，一声清(qing)脆的爆炸声才在钟楼(lou)上响起，爆炸的(de)声波(bo)像沉重(chong)的、嘎嘎作(zuo)响的铁(tie)轮子向(xiang)四面八方(fang)碾轧(zha)过去(qu)。一股很大的气(qi)浪扑过(guo)来，樊(fan)三和上官福禄像谷(gu)个(ge)子(zi)一样倒伏在地(di)。吕氏连连倒退，背(bei)靠在墙上(shang)。一根镂(lou)花的(de)黑陶烟(yan)囱从房檐(yan)上滚下，落在她眼前的青砖甬(yong)路(lu)上(shang)，啪喳一声，成了一堆瓦砾。上官寿(shou)喜(xi)从屋里跑出来(lai)，哭叫着：娘啊！她(ta)要(yao)死了(le)，她要死(si)了，去请孙(sun)大姑吧(ba)……吕(lv)氏严肃(su)地(di)盯着(zhe)儿子，说：人要该死(si)，怎么着(zhe)也(ye)得死；人要(yao)不(bu)该死，怎么(me)着也(ye)死不(bu)了(le)！院子里的男人们(men)似(si)懂非懂地听着她说教，都(dou)用泪汪汪的(de)眼睛盯着她的脸。她说：樊三，还有那(na)种(zhong)家传的催(cui)生药(yao)吗？有(you)就(jiu)给我(wo)的儿媳灌上(shang)一瓶，没(mei)有(you)就拉倒。说(shuo)完话，也(ye)不等候(hou)樊三(san)的回答，她谁也不看，昂着头，挺着胸，颤颤巍巍地(di)朝(chao)大门(men)口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