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伦理自怕》

【伦理自怕】

兽医兼弓(gong)子(zi)手樊三大爷的(de)家(jia)座落在村子(zi)的东头，紧挨着(zhe)那片向东南(nan)方向一直延伸到墨水河边(bian)的荒草甸子。在他家(jia)院子(zi)的后边，是蜿蜒百(bai)里的蛟龙(long)河高高的(de)河(he)堤。上(shang)官寿喜在(zai)母(mu)亲(qin)的逼迫下(xia)，软着腿走出(chu)家门。他(ta)看(kan)到超越了林(lin)梢的太(tai)阳已(yi)变成灼目(mu)白(bai)球(qiu)，教堂钟楼上那十几片花玻(bo)璃光彩夺目(mu)，与钟楼同高的t望塔上(shang)，上(shang)蹿下跳(tiao)着福生堂大(da)掌柜司(si)马(ma)亭。他还(hai)在用(yong)嘶(si)哑的声音(yin)吼(hou)叫着，传播着日(ri)本(ben)人即将进村的警(jing)报。街(jie)上，有一些抱着膀(bang)子的(de)闲(xian)人(ren)仰着脸望他(ta)。上(shang)官寿喜站在胡同中央(yang)，为选择去樊三家的路线犹豫。去樊三家有两条路(lu)，一条走(zou)大街 ，一条走(zou)河堤(di)。走河(he)堤他(ta)怕惊动了(le)孙家那一(yi)群黑狗。孙家的(de)破旧(jiu)院落坐落在胡同北头。院墙(qiang)低矮，墙头(tou)上有几(ji)个光溜溜的豁口。没豁口(kou)的地方，经常蹲着一群(qun)鸡(ji)。孙家的(de)家长(zhang)是孙大姑，率(lv)领着(zhe)五个哑巴孙子，哑巴们的父(fu)母好像从来(lai)就没存在(zai)过。五个哑巴(ba)在墙头(tou)上(shang)爬(pa)来爬去，爬出五个(ge)豁口(kou)，呈马鞍形状。他们一个挨(ai)一个(ge)骑(qi)在(zai)豁(huo)口(kou)上，好像骑着(zhe)骏马。他们手持棍棒、弹弓(gong)、或是木棍刮(gua)削(xue)成(cheng)的刀枪(qiang)，瞪着眼(yan)白(bai)很多的眼(yan)睛，阴(yin)沉沉地(di)盯着每一个从胡同(tong)里(li)经过的人，或是别的动(dong)物。他(ta)们对人比(bi)较客气，对(dui)动物(wu)绝(jue)不客(ke)气(qi)，不论是牛犊还是狸猫，是(shi)鹅(e)鸭还是(shi)鸡(ji)犬(quan)，只要发(fa)现(xian)，便穷追(zhui)不(bu)舍，率着他们(men)的(de)狗，把(ba)偌大的村镇变成猎(lie)场。去年，他们合(he)伙(huo)追杀了(le)福(fu)生堂(tang)一匹脱缰的大(da)骡(luo)子，在喧(xuan)闹的(de)大街上剥(bao)皮剜肉。人人都等着看好戏(xi)：福生堂(tang)家大(da)业大，有(you)在外(wai)当团长的叔(shu)伯，有(you)在城当(dang)警官的表亲，家里(li)养(yang)着狐假虎(hu)威(wei)的(de)短(duan)枪队，福生堂(tang)掌(zhang)柜的(de)在大街上跺跺脚(jiao)，半个县都哆嗦，公(gong)然(ran)屠(tu)杀(sha)他家的骡子(zi)，跟找死有什么两样？但福(fu)生堂的(de)二(er)掌柜司马(ma)库―――他(ta)枪法奇准，脸(lian)上有一块巴(ba)掌大的(de)红(hong)痣―――非但(dan)没有掏枪，反而掏出五(wu)块大洋钱，赏给了(le)哑巴五兄(xiong)弟。从此哑巴们(men)更是(shi)恣意(yi)妄为，村里的牲畜(chu)们见了他们，都只(zhi)恨爷(ye)娘少生了两(liang)只翅膀。当(dang)他(ta)们骑墙扬(yang)威时，那五条像(xiang)从墨池里(li)捞(lao)上来(lai)一样遍体没有(you)一根杂毛的黑狗，总是(shi)慵(yong)懒地(di)卧在墙根，眯(mi)缝着眼睛，仿(fang)佛在(zai)做梦。孙家(jia)的(de)哑巴们和哑巴们(men)的狗(gou)对(dui)同(tong)住一(yi)条胡同(tong)的上官寿喜(xi)抱着(zhe)深深的成(cheng)见，他想不清(qing)楚何时何(he)地如(ru)何得罪了这十个可怕的精灵。只要他碰到人骑(qi)墙头、狗(gou)卧墙根的阵(zhen)势，坏(huai)运气便要(yao)临头(tou)。尽管他(ta)每(mei)次都对着(zhe)哑巴们微笑，但依(yi)然难(nan)以避免五条(tiao)箭一般扑上来的黑狗们的袭击。虽(sui)然(ran)这袭击仅仅是(shi)恫(dong)吓，并不(bu)咬破他的(de)皮肉，但还是令他心惊胆战，想起来便不寒(han)而栗。他(ta)欲(yu)往(wang)南(nan)，经由横贯村镇的车马(ma)大道去樊三家，但(dan)走大街必走(zou)教堂(tang)门前，身高体(ti)胖、红头(tou)发(fa)蓝眼睛的马(ma)洛亚牧师(shi)在(zai)这个时辰，必定是蹲(dun)在大门外(wai)的那株遍体(ti)硬(ying)刺、散(san)发着辛辣气息的(de)花椒树下(xia)，弯(wan)着腰，用(yong)通红(hong)的(de)、生(sheng)着细(xi)软黄毛(mao)的大(da)手，挤着那只下(xia)巴上生有三(san)绺(liu)胡须的老(lao)山羊的红肿的奶(nai)头，让白得发蓝的奶汁，响亮地射进那个已(yi)露出(chu)锈铁的搪瓷盆子(zi)里。成群结队的红(hong)头绿苍蝇，围绕着马洛亚和他的奶山羊，嗡嗡地飞舞着(zhe)。花椒树的辣味、奶山(shan)羊(yang)的(de)膻气、马洛亚的臊味(wei)，混成恶浊的气味团膨胀在艳阳天下(xia)，毒害了半条街。上官寿喜(xi)最难(nan)忍(ren)受的(de)是马(ma)洛(luo)亚(ya)那从(cong)奶山(shan)羊(yang)腚(ding)后抬起头来(lai)、浊臭逼人、含混暧(ai)味的一(yi)瞥(pie)，尽管他的脸(lian)上是表示友好(hao)的、悲(bei)天悯人的(de)微(wei)笑。因为微笑，马(ma)洛亚(ya)嘴唇(chun)上搐，露出马一样的洁(jie)白牙齿(chi)。粗大的(de)脏手指画着毛茸茸的胸脯，阿门！上(shang)官寿(shou)喜每逢(feng)此时便翻肠(chang)搅胃(wei)，百(bai)感交集，夹着尾巴的(de)狗一样逃跑(pao)。躲避哑(ya)巴家的恶狗，是因为(wei)恐惧；躲(duo)避马洛(luo)亚和他(ta)的(de)奶羊，则是因为厌恶。更令他厌(yan)恶(e)的，是自己的妻子上(shang)官鲁氏，竟对这(zhe)个红(hong)毛鬼子有着一种特别(bie)亲近的感(gan)情，她是他虔诚的(de)信(xin)徒，他是她的上帝。经(jing)过反复斟酌(zhuo)，上官(guan)寿喜决(jue)定(ding)北上东行(hang)去请樊三爷，尽管t望塔上的司马亭(ting)和t望(wang)塔下(xia)的热闹对他极有诱惑。除了塔上(shang)多了一(yi)个耍猴一样的福生堂大掌柜，村里一切(qie)正常，于(yu)是，对(dui)于小(xiao)日本鬼子的(de)恐(kong)怖(bu)消失了，他佩服母(mu)亲(qin)的判断力。为了对付(fu)那五条恶狗(gou)，他拣了两块(kuai)砖(zhuan)头握在手里。他听(ting)到大街上(shang)有毛驴高(gao)亢嘹亮的鸣叫(jiao)声(sheng)，还有(you)女人呼唤孩子的(de)叫声。路(lu)经孙(sun)家的(de)院墙时，他庆(qing)幸地看到，孙(sun)家光秃秃(tu)的墙(qiang)头上(shang)空前(qian)寂(ji)寞，既没有(you)哑巴骑在(zai)豁口上，也没有鸡蹲在墙头上，狗(gou)也没卧在墙边做(zuo)梦(meng)。孙家的院墙本来很矮，爬(pa)出豁(huo)口后更(geng)矮，他的目光越过院墙，轻松(song)地看到，孙(sun)家的(de)院子里(li)，正在进行着(zhe)一(yi)场大屠杀。被(bei)屠杀者是孙家那群(qun)孤独高(gao)傲的鸡，屠杀(sha)者是(shi)孙家的老奶奶(nai)，一个(ge)极有功(gong)夫的(de)女人(ren)，人称孙大姑。传(chuan)说(shuo)孙大姑年轻时能(neng)飞檐(yan)走壁，是江湖上有名的女响马，只因(yin)犯了大案，才下嫁给孙(sun)小炉匠。他看到院子里已躺着七只(zhi)鸡的尸首。光滑的、发白(bai)的(de)地面上，涂(tu)抹(mo)着一圈圈的(de)鸡(ji)血，那是鸡垂(chui)死(si)挣扎(zha)时留下的痕迹。又一只被割断(duan)了喉管的鸡从(cong)孙大(da)姑手里掷(zhi)出(chu)来。鸡(ji)跌在地(di)上，窝着脖子，扑楞着(zhe)翅膀，蹬(deng)着腿，团团地旋转。五个哑(ya)巴(ba)，都(dou)赤着臂(bi)膊(bo)，蹲在屋檐(yan)下，瞪着直(zhi)呆呆(dai)的眼(yan)睛，时而看看挣扎着转圈的(de)鸡，时(shi)而(er)看(kan)看他们手持利刃的奶奶。他(ta)们的神情(qing)、动作(zuo)都惊人(ren)的(de)一(yi)致，连(lian)眼神的(de)转移(yi)，都仿佛遵循着统一(yi)的号令。在(zai)乡里享有盛名的孙大姑，其实(shi)是(shi)个(ge)瘦骨(gu)伶仃、面容清癯的老人。她的面孔、神(shen)情(qing)、身段(duan)、做派，传递着往昔的信(xin)息，让(rang)人去猜想(xiang)她的当年英姿。那(na)五条黑(hei)狗，团簇在(zai)一起，昂着(zhe)头坐着，狗眼(yan)里流露出(chu)茫然(ran)无边的神(shen)秘又荒凉的情绪，谁也猜(cai)不(bu)透(tou)它(ta)们在思想什(shi)么。孙(sun)家院(yuan)内(nei)的情(qing)景，像(xiang)一(yi)台(tai)魅力无穷的好戏，留住(zhu)了(le)上(shang)官寿(shou)喜的目(mu)光和脚(jiao)步，使他忘掉了千头万绪的烦恼，更(geng)忘掉了母亲的(de)命令(ling)。这(zhe)个(ge)四十二岁的(de)小个子男人，俯在孙(sun)家(jia)的墙头上，专注地观看(kan)。他感到孙大姑的(de)目光(guang)横扫过(guo)来，冷冰(bing)冰的，宛若(ruo)一(yi)柄柔软如水、锋利(li)如风的宝刀(dao)，几(ji)乎削(xue)掉了自己(ji)的(de)头(tou)颅(lu)。哑巴们和他们的(de)狗(gou)也转过脸转过眼睛(jing)。哑(ya)巴们眼里(li)放(fang)射(she)着几近(jin)邪恶的、兴奋不(bu)安的光(guang)彩。狗们(men)歪着头(tou)，龇出锐利(li)的白牙(ya)，喉(hou)咙里(li)滚(gun)动着低沉的咆哮，脖子上(shang)的硬毛根根(gen)直立(li)起来(lai)。五(wu)条狗(gou)，犹如(ru)五(wu)支(zhi)弦(xian)上的箭(jian)，随时都会射(she)过来。他正(zheng)要逃跑(pao)，就听到孙大姑威严地咳嗽了一声，哑(ya)巴们兴奋膨胀的(de)头颅猝然萎(wei)靡不振地垂了下(xia)去，五条(tiao)狗也(ye)恭顺地伸平前(qian)爪，趴了下去。他听(ting)到孙大姑(gu)悠(you)然(ran)地问：上官大侄子，你娘(niang)在家忙什么(me)呢？他一(yi)时(shi)不知(zhi)应该如(ru)何回答孙大姑的询问(wen)，仿(fang)佛有(you)千言(yan)万语(yu)涌(yong)到口边，却(que)连(lian)一句话也说不出口(kou)。他满脸窘态，支支吾(wu)吾(wu)，像(xiang)被人当(dang)场捏住手脖子的小偷。孙(sun)大姑平淡地笑笑，没说什么(me)。她(ta)一(yi)把拽住那只生着黑红尾羽的大公鸡，轻轻地(di)抚摸着它绸(chou)缎(duan)般光滑的(de)羽毛。公鸡惊恐不安地咯咯着。她撕下公鸡(ji)尾巴上富有弹性的翎(ling)毛，塞到一个蒲草编成的(de)袋(dai)子里(li)。公鸡疯(feng)狂地挣(zheng)扎着，坚(jian)硬(ying)的趾爪刨(pao)起了一(yi)团(tuan)团(tuan)泥土。孙大姑(gu)道(dao)：你(ni)家(jia)的闺(gui)女们会不(bu)会踢(ti)毽子？从活公(gong)鸡身上拔下的羽毛(mao)做成的(de)毽子才好踢(ti)，嗨，想(xiang)当(dang)年……她盯了上官寿喜一眼，突(tu)然(ran)煞住了话头，陷入一种痴迷的(de)沉(chen)思(si)状态。她的眼睛仿佛盯着土墙，又仿佛穿(chuan)透了土(tu)墙。上官(guan)寿喜不错(cuo)眼(yan)珠(zhu)地看着(zhe)她(ta)，大气不敢出(chu)一口。终于，孙大姑皮球般泄了气，精(jing)光灼(zhuo)灼的眼神(shen)变得温(wen)柔(rou)悲凉(liang)。她踩住大公(gong)鸡的双腿，左(zuo)手虎(hu)口卡住公鸡的(de)翅根(gen)，食(shi)指和拇指(zhi)捏住(zhu)了公鸡的脖(bo)子。公(gong)鸡(ji)一动不(bu)动，失(shi)去了挣(zheng)扎(zha)的能力。她伸出右(you)手的(de)食(shi)指(zhi)和拇指，撕掉(diao)了公鸡绷紧(jin)的脖子上的细(xi)毛羽(yu)，裸露出一(yi)段紫色的鸡皮(pi)。她曲起右(you)手(shou)中指，弹了弹鸡的(de)喉咙。然后，她捏起那(na)把(ba)耀眼的柳叶般的小刀(dao)，轻(qing)轻地一抹(mo)，鸡的喉咙便(bian)豁然(ran)开朗，一(yi)股黑色的血淅淅沥沥地、大珠追(zhui)小珠地跳出来…孙大姑(gu)提(ti)着滴血的公鸡，慢腾腾地(di)站(zhan)起来。她四(si)处张望着(zhe)，仿佛在寻找什么东(dong)西(xi)。明亮的阳光(guang)使她(ta)眯着眼睛(jing)。上(shang)官寿(shou)喜(xi)头昏目(mu)眩。槐花(hua)香气浓郁。去(qu)吧(ba)！他听到孙大(da)姑(gu)说(shuo)。那只黑乎(hu)乎的大公鸡在(zai)空(kong)中翻着筋斗(dou)飞行(hang)，最后，沉重地跌在院(yuan)子中央(yang)。他(ta)长长地舒了一口气，把住墙头的双(shuang)手慢慢松开(kai)。这时，他(ta)猛(meng)然想起去请樊三给(gei)黑驴接生的事。就在他抽身欲去的(de)瞬间(jian)，奇(qi)迹般地，那(na)只公(gong)鸡竟(jing)用两只(zhi)翅(chi)膀支撑着(zhe)身体，宁(ning)死不屈地站了起来。它(ta)失去了高扬(yang)的(de)尾羽，翘着光秃(tu)秃的尾巴根子(zi)，丑(chou)陋古怪，令上官寿喜(xi)内(nei)心惊(jing)骇。鸡(ji)脖子皮开肉绽(zhan)，鲜(xian)血淋漓，支(zhi)持不(bu)住生(sheng)着原(yuan)先血红(hong)现在变苍白(bai)了的大冠子的(de)头。但它(ta)在努力昂头。努力啊(a)！它的头昂起(qi)昂起(qi)猛然垂下(xia)，沉(chen)甸甸地(di)悬挂着。它(ta)的头(tou)昂起昂起落(luo)下(xia)落下终(zhong)于昂起。公(gong)鸡(ji)昂着摇摇晃晃的头，屁(pi)股坐在地上(shang)，血和泡沫从(cong)它坚硬的嘴巴(ba)和(he)脖子上的刀口里咕噜噜冒出(chu)来(lai)。它的金黄眼珠子宛如两颗金色(se)的星星。孙(sun)大(da)姑(gu)有些惶惶不安，用一把(ba)乱(luan)草擦着双手，嘴(zui)巴(ba)咀(ju)嚼着什(shi)么似的其(qi)实什么(me)也没有(you)咀嚼。突然，她吐(tu)出一(yi)口唾(tuo)沫，对着五(wu)条狗(gou)吼了(le)一(yi)声：去(qu)！上(shang)官(guan)寿喜(xi)一屁股坐在地上。当他手扶着墙壁(bi)立起时，孙(sun)家院内已是黑羽翻飞，那只(zhi)骄傲(ao)的公(gong)鸡(ji)已被撕扯得四分五(wu)裂，血(xue)肉涂(tu)地。狗像狼一样，争夺着公鸡的肚肠。哑巴(ba)们拍(pai)着(zhe)巴(ba)掌，嗬嗬地(di)傻笑(xiao)。孙大姑(gu)坐在门槛上，端着长杆(gan)烟锅子，若有所思(si)的(de)抽烟(yan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