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九色蝌蚪视频 自拍》

【九色蝌蚪视频 自拍】

上(shang)官来弟(di)拖拉着一(yi)串妹妹，刚刚(gang)跑出几十步远，就听(ting)到空中响(xiang)起啾啾(jiu)的(de)尖(jian)叫声。她仰脸(lian)寻(xun)找那发出如此怪(guai)声的鸟儿，身后的河水中，震天动地一声巨响。她的耳朵(duo)嗡嗡(weng)地响(xiang)着，脑子里迷迷糊糊。一条破烂的大头鲇(nian)鱼，掉在了她(ta)的眼前(qian)。鲇(nian)鱼桔黄色的头颅(lu)上，流着几丝殷(yin)红的(de)血(xue)，两条长(zhang)长的(de)触(chu)须微微(wei)颤抖着，肠子(zi)沾在了背上。随(sui)着鲇鱼的降落，一大(da)片浑(hun)浊的、热(re)乎乎的河水(shui)，淋在了她(ta)们身上。她麻(ma)木(mu)地(di)、做梦般地回头(tou)看看妹妹们，妹妹(mei)们同(tong)样麻木地看着她。她看到念(nian)弟的(de)头发(fa)上，挂着一团粘糊糊、仿(fang)佛被牛马咀嚼(jiao)过(guo)又吐出来的水草；想弟 的腮上，沾着七八片(pian)新鲜(xian)的(de)银灰色鱼(yu)鳞(lin)。距她们(men)十几步(bu)远的河(he)中央，河(he)水(shui)翻卷着(zhe)黑色的浪花，形成一个巨大(da)的(de)漩涡，被气浪掀到空中(zhong)的热(re)水，哗啦啦(la)响着落在(zai)漩涡(wo)中。河水上飘荡着一(yi)股薄薄(bao)的白(bai)烟。她闻到了一(yi)股香(xiang)喷喷(pen)的硝烟味道。她费劲儿地思想(xiang)着眼(yan)前(qian)的情景，虽然想(xiang)不(bu)明白(bai)，但却感(gan)觉到(dao)一种兴奋不安的情绪(xu)在心(xin)中涌动(dong)。她想喊叫(jiao)，眼睛里(li)却突然迸(beng)出了几(ji)大滴泪水，啪哒(da)啪哒地落在了(le)地上。我为什么要哭呢？她想(xiang)，我没有(you)哭(ku)，那为什么(me)要流(liu)泪呢？也许(xu)不是眼(yan)泪(lei)，是溅到脸上的河水。她感(gan)到(dao)脑子完全混乱了(le)，眼前的一切：闪闪发(fa)光的桥梁、浊水翻滚的河流、密(mi)密麻(ma)麻的(de)灌(guan)木、惊慌失(shi)措的(de)燕子、呆若木鸡的妹妹(mei)们……杂乱的印象，纠(jiu)缠在一(yi)起，像(xiang)一(yi)团(tuan)理不出(chu)头绪的乱麻。她看到最小的妹妹求弟咧开嘴，紧闭着眼，两(liang)行泪水挂在(zai)腮上。周围(wei)的空(kong)中，毕(bi)毕剥剥(bao)一片细响，宛若无数干透(tou)了的(de)豆(dou)荚在阳(yang)光里爆裂。河堤的灌木丛中，隐(yin)藏着秘(mi)密，悉悉索(suo)索，好(hao)像(xiang)有成群的小兽在里边(bian)潜行(hang)。适才(cai)在灌(guan)木(mu)丛中看(kan)到的那(na)些(xie)绿衣男(nan)人无(wu)声(sheng)无息，灌(guan)木(mu)枝条(tiao)肃然上指(zhi)，金(jin)币般(ban)的(de)叶片微微颤抖(dou)。他们果真藏在里边吗？他们藏(cang)在里(li)边干什么呢？她困难地(di)想(xiang)着，突然，她(ta)听到，一个扁(bian)扁的声音(yin)，在(zai)非(fei)常(chang)遥远(yuan)的地方呼唤着(zhe)：……小妹(mei)妹，快趴下……小妹(mei)妹们(men)……趴下……她寻找(zhao)着那(na)声(sheng)音(yin)的(de)出(chu)处，目(mu)光(guang)飘摇(yao)。脑袋深(shen)处(chu)好像有一只螃蟹在爬(pa)行，疼痛难挨(ai)。她看到，一(yi)个黑得耀(yao)眼的(de)东西，从半空中飞落下来(lai)。石桥(qiao)东(dong)边(bian)的河水中，缓缓地升起(qi)一根(gen)水柱，那水柱有牛(niu)腰(yao)那么粗，升到河(he)堤那(na)么高时，顶(ding)端骤然散开，好像(xiang)一棵披头散发的(de)银柳(liu)树(shu)。紧接着，硝烟的气味、淤泥的气味、臭鱼烂(lan)虾的气(qi)味，扑进她的鼻(bi)腔(qiang)。她的耳朵里(li)热辣辣(la)的(de)，什么也听(ting)不到，但她似乎看到那巨大的(de)声音像水一样涌向(xiang)四面八方。又一个黑得耀(yao)眼(yan)的(de)东西(xi)落在河(he)水中，水柱照(zhao)样升(sheng)起。一块蓝色的东西(xi)扎(zha)在河滩上(shang)，边沿翘起，状若狗牙。她弯下腰(yao)，伸(shen)手去捡(jian)那(na)蓝东西(xi)，指尖冒起一股(gu)细小的(de)黄烟(yan)，尖(jian)刻的疼(teng)痛(tong)，飞速(su)地流遍全身。猛然(ran)间，她(ta)重新(xin)听到了喧闹的(de)世界，好像那(na)灼手(shou)的(de)疼痛(tong)从耳(er)朵里钻出(chu)，顶开了(le)堵住(zhu)耳朵(duo)的塞子一(yi)样(yang)。河水吱吱(zi)啦(la)啦(la)响(xiang)着，水(shui)面上蒸(zheng)气滚滚(gun)。爆炸声在空中(zhong)隆隆滚(gun)动。六个妹(mei)妹中，有三个咧着大(da)嘴嚎哭，另外三(san)个，捂着耳(er)朵(duo)趴在地上，屁股高高地翘着，好像荒草(cao)甸(dian)子里那种傻笨傻笨、被人追急了便顾头(tou)不顾(gu)腚的秃尾巴鸟儿(er)。小妹妹！她(ta)听(ting)到有人在灌(guan)木丛中大声(sheng)喊(han)叫，快趴下(xia)，趴(pa)下，爬过来……她趴在地上，寻找着灌木丛中的人(ren)。她终(zhong)于(yu)看到，在一(yi)丛枝条柔(rou)软的红柳里，那个黑脸白牙的(de)陌生男人对着自(zi)己招手，喊叫：快(kuai)，爬过来！她的混沌(dun)的脑(nao)袋(dai)里(li)裂开(kai)了(le)一条缝隙，透进一缕白(bai)色的(de)光明。她(ta)听到一声(sheng)马嘶(si)，扭头(tou)看(kan)到一匹金黄色的小马(ma)，竖着火焰般(ban)的鬃(zong)毛，从(cong)石桥的南头跑(pao)上石桥。这匹美丽(li)的小(xiao)马没(mei)拴笼头，处在(zai)青年(nian)与少年之间，调皮，活泼，洋溢着(zhe)青春气息(xi)。这是福生(sheng)堂家的(de)马(ma)，是樊(fan)三爷(ye)家东洋大(da)种马(ma)的(de)儿子，樊三爷爱种马如儿子，这金黄小马，便是(shi)他(ta)嫡亲的孙子啦。她认识这匹小马，喜欢这匹小马。这(zhe)匹(pi)小马经常从胡同(tong)里(li)跑过，引逗(dou)得(de)孙大姑家的黑狗疯狂(kuang)。它跑到桥(qiao)中央，突(tu)然立住(zhu)，好像(xiang)被那一道谷草的墙(qiang)挡住了(le)去路(lu)，又好像(xiang)被谷草上的酒气(qi)熏昏了头(tou)。它歪着头，专注(zhu)地(di)看着谷草。它(ta)在(zai)想什么(me)呢？她想。空(kong)中又啾(jiu)啾地尖叫起来，一(yi)团比熔化了的铁还要刺眼的亮光在桥上炸开，惊雷般的声音，似乎在(zai)很(hen)高很(hen)远的地(di)方滚动着(zhe)。她看到那(na)匹小马(ma)突然(ran)间四分五裂(lie)，一条(tiao)半(ban)熟的、皮(pi)毛焦(jiao)糊的马腿抡(lun)在灌木枝条(tiao)上。她感到恶心，一股又酸又苦的(de)液体(ti)从胃底(di)涌(yong)上来，冲到喉咙。她的脑子一下(xia)子清楚(chu)了，明白了。通过马的腿，她看(kan)到了死亡。恐惧袭来(lai)，使她手脚抖(dou)动，牙齿(chi)碰(peng)撞。她跳(tiao)起来，拖(tuo)着(zhe)妹妹(mei)们(men)，钻进了灌木丛(cong)。六个妹(mei)妹，紧紧地(di)围着她，互相搂抱着(zhe)，像(xiang)六个蒜瓣儿围绕着一(yi)根蒜(suan)莛。她听到左边(bian)不远处那个熟悉(xi)的声音在(zai)嘶(si)哑地喊叫着什么，但(dan)很(hen)快(kuai)就被沸腾的河水淹没了。她紧紧地搂(lou)着最(zui)小(xiao)的妹妹，感到小(xiao)家伙的(de)脸烫得像火炭一样(yang)。河(he)面上(shang)暂(zan)时(shi)平(ping)静了，白色(se)的(de)烟(yan)在慢慢地(di)消散(san)。那些(xie)啾啾鸣(ming)叫着的(de)黑玩(wan)艺(yi)儿，拖曳着长(zhang)长(zhang)的尾巴，飞越过(guo)蛟龙(long)河大堤，落到村子里，隆(long)隆(long)的雷声(sheng)此起(qi)彼伏，连成一片(pian)。村子里隐隐约约传来女人的尖(jian)叫(jiao)声和(he)大物倾倒(dao)的哗啷声。河对(dui)面的大(da)堤(di)上，没有一(yi)个人影，只有(you)一(yi)株老槐(huai)树，孤(gu)零零地立着。槐树下边，是一(yi)排(pai)沿河排开的垂柳，柔长的枝条一直垂到(dao)水面。这(zhe)些奇怪的、可怕的(de)东西(xi)，究(jiu)竟是从哪里飞出来的(de)呢(ne)？她执拗地想着。啊呀呀(ya)呀(ya)――，一个男(nan)人(ren)的(de)嘶哑(ya)的(de)喊叫声打(da)断她的思路(lu)。透过(guo)枝条(tiao)缝(feng)隙(xi)，她看到福生堂(tang)二掌柜司马(ma)库骑着丽人牌自(zi)行车蹿(cuan)上桥。他为什么上(shang)桥呢？一定是为了马，她(ta)想。但是(shi)，司马(ma)库一(yi)手扶(fu)着车把，一手举着个熊(xiong)熊(xiong)燃烧的火把，分明(ming)不(bu)是为马来的。他(ta)家的那(na)匹(pi)美丽的(de)小马肢体(ti)粉碎，血(xue)肉(rou)模(mo)糊(hu)，一塌(ta)糊涂在桥上，马血染(ran)红(hong)了(le)河(he)水。司马库急煞(sha)车，把手中的火把扔在桥中央浸透了(le)酒浆的(de)谷草上，蓝色的(de)火苗轰然而起，并飞快(kuai)地蔓延。司马库调转车头，来(lai)不(bu)及上车，推着车(che)子往回(hui)跑(pao)。蓝(lan)色的火苗追逐着他。他嘴里继续(xu)发出(chu)啊呀(ya)呀(ya)呀的怪叫。叭勾――，一声脆(cui)响，他头上的卷(juan)边(bian)草(cao)帽鸟一样飞(fei)起来，旋(xuan)转着栽到桥下去(qu)。他扔下(xia)车子，弓着腰(yao)，踉跄了(le)一下(xia)，狗趴(pa)在桥(qiao)上。叭勾叭(ba)勾(gou)叭勾……，一连串的响(xiang)，像(xiang)放(fang)爆竹一样。司马库身体紧贴着(zhe)桥(qiao)面，哧(chi)溜(liu)溜往前爬(pa)，好像一条(tiao)大蜥蜴。转眼间他就消(xiao)逝了。叭勾声也停止(zhi)了。整座桥都在冒蓝火，中间的火苗(miao)子最(zui)高，没有烟(yan)。桥下的水变成蓝色。热浪(lang)扑过(guo)来，喘(chuan)气不流畅，胸口(kou)闷，鼻孔干(gan)燥。热浪变成风，波波地响。灌木枝条湿(shi)漉漉(lu)的(de)，好像出了汗，树(shu)叶子卷(juan)了起来，蔫了。这时，她(ta)听(ting)到(dao)司马库(ku)在河(he)堤后高声骂着：小日本(ben)，操(cao)你姐姐，你过得了芦(lu)沟(gou)桥，过不了(le)我的火龙桥！骂完了便(bian)笑：啊(a)哈哈哈，啊哈(ha)哈(ha)哈，啊哈哈哈……司(si)马库的笑声没完，对面河(he)堤上(shang)，齐刷刷(shua)地冒出了(le)一片顶着黄帽子的人。然(ran)后便是穿(chuan)黄衣服的(de)上身和(he)马头。几(ji)十(shi)个骑着高头大(da)马(ma)的人站(zhan)在河堤上(shang)。虽然隔着几百米，但她(ta)看到，那(na)些马(ma)和樊三爷家的(de)大种马一(yi)模一样。日本鬼子！日本鬼子(zi)来了，日本鬼子倒底来了(le)……日本马兵没有走升腾着蓝色火焰的石(shi)桥，而是(shi)斜刺(ci)里冲(chong)下了对面河堤。几十(shi)匹(pi)高(gao)头(tou)大马(ma)笨(ben)拙(zhuo)地碰撞着，一转眼便到了河底(di)。他们叽哩咕噜(lu)地吆(yao)喝着，马儿咴咴地嘶鸣(ming)着，冲入了(le)河水。河(he)水刚刚淹没马腿，马的肚皮贴着(zhe)水面(mian)。马上的(de)日本人都坐(zuo)得端正(zheng)，腰挺直，头(tou)微(wei)仰(yang)。一张(zhang)张脸都被(bei)阳光照得白(bai)花花的(de)，分不清(qing)鼻子(zi)眼睛。马昂着头，摆(bai)出(chu)一副快跑的样子，但它们跑不起来。河水好像化开的糖浆，散发着腥甜气(qi)息(xi)。高头(tou)大马们(men)艰难地跋涉着(zhe)，激起一簇(cu)簇蓝色的(de)浪花。她(ta)感(gan)到那些浪花(hua)像小火(huo)苗一样燎(liao)着马(ma)的(de)肚皮，所(suo)以它们把沉重(chong)的大头不(bu)断(duan)地扬起来(lai)，身体不停(ting)地(di)耸动(dong)，尾巴的下半截(jie)在水面(mian)上漂(piao)着。马上(shang)的日本人忽高忽低。他们都用双手拉着马(ma)缰，踩着(zhe)马蹬的腿伸得笔直，八(ba)字(zi)形(xing)劈开(kai)。她看到一匹枣红色(se)的(de)大马在河心(xin)停住，翘起尾巴根(gen)子(zi)，屙出了(le)一团团(tuan)粪蛋子。马(ma)上那个日(ri)本人，焦(jiao)急地(di)用腿后跟(gen)磕着马肚子。马站着不动，马头(tou)晃动(dong)着，抖动得(de)嚼环哗(hua)啦啦响。打呀，弟兄(xiong)们！左侧灌木丛(cong)中有人吼了一声(sheng)，随即(ji)便(bian)是一声裂帛(bo)般的闷响。然后(hou)是(shi)一阵粗细不一、厚薄不等的响声。一颗(ke)嗤(chi)嗤地冒着白烟的黑东西滚(gun)落(luo)到(dao)河(he)水里，轰(hong)隆(long)一声，掀(xian)起一(yi)根水柱(zhu)子(zi)。枣红马上那(na)个(ge)日(ri)本人身体奇怪(guai)地(di)往上蹿了一下，随(sui)即便往(wang)后仰去。后(hou)仰的过(guo)程中，他的两(liang)只粗短的胳膊胡乱挥舞(wu)着，胸前一股(gu)黑血忽刺刺(ci)地溅出来(lai)。溅(jian)到(dao)马头上。溅到(dao)河水(shui)中。那(na)匹大马轰然(ran)而起，亮(liang)出了沾(zhan)满黑泥的前蹄(ti)和涂了(le)油一样的又宽(kuan)又厚的胸(xiong)脯。待大马(ma)前蹄下落砸(za)起一片水(shui)花时，日本(ben)兵已(yi)经仰面(mian)朝天(tian)挂在马腚上。一(yi)个(ge)骑在(zai)黑(hei)马上的日(ri)本兵一头(tou)扎到水里。蓝马上(shang)的(de)日本兵前扑，两(liang)只胳膊(bo)垂挂在马脖子两(liang)侧，悠悠荡荡，掉了帽子的(de)脑(nao)袋歪在马脖子上，一股(gu)血沿着他(ta)的耳朵，流(liu)到河水(shui)中。河里一片混乱，失主的马嘶(si)鸣(ming)着，回(hui)转身(shen)，往(wang)对岸(an)挣(zheng)扎。其余(yu)的(de)日(ri)本兵都在马上(shang)弯了腰(yao)，双(shuang)腿(tui)夹紧马肚，端起悬挂在(zai)胸前的(de)油(you)亮的马枪，对着灌(guan)木丛开(kai)火。几十匹马(ma)呼呼隆隆、拖(tuo)泥带水(shui)地冲上了(le)滩涂。马(ma)肚皮下滴(di)着(zhe)成串的(de)珍珠，马蹄(ti)上(shang)全是(shi)紫(zi)色的淤(yu)泥，马尾巴拖着一(yi)束束亮(liang)晶晶的丝线，拖得很长(zhang)很长(zhang)，一直连(lian)绵到河(he)中(zhong)心。一(yi)匹额头上生(sheng)着白毛的(de)花(hua)马驮着一个脸色苍白(bai)的日本兵，跳跃着冲向河(he)堤(di)。笨(ben)重(chong)的马蹄刨(pao)着滩涂，发出噗(pu)哧噗哧的声音。马(ma)上的日本(ben)兵眯(mi)着(zhe)眼(yan)，紧(jin)绷着牙(ya)状的嘴，左手(shou)拍(pai)打着马腚，右(you)手高举着(zhe)一把银光(guang)闪(shan)闪的长(zhang)刀，对着灌木冲上来。上官(guan)来弟清(qing)清(qing)楚楚地(di)看到(dao)了日(ri)本兵鼻尖的汗水、花(hua)马(ma)粗(cu)壮的睫(jie)毛(mao)，听到了(le)从花马鼻(bi)孔里喷(pen)出的喘(chuan)息(xi)声，闻到(dao)了酸溜(liu)溜的马汗的味道(dao)。突然，花马的额头上冒(mao)起一股(gu)红烟(yan)，它剧烈运(yun)动着(zhe)的四肢僵住(zhu)了(le)，光(guang)滑的(de)马皮上出现(xian)了(le)无数条(tiao)粗大的皱纹(wen)。它(ta)的四条脚猛然软(ruan)下去，马背上的(de)日(ri)本(ben)兵没来(lai)得(de)及(ji)下来，就与他的马(ma)一(yi)起(qi)跌倒在灌(guan)木丛(cong)边。日本人的(de)马队沿着河滩往(wang)东跑下去，跑到上官来弟她们放鞋子(zi)的地方，齐齐地勒(le)住马头，穿过灌(guan)木丛(cong)爬上了大堤。她看(kan)不到日本(ben)马队了。她(ta)看到河滩上躺着那(na)匹死去的大花马，硕大的(de)头颅(lu)上沾满黑血和污泥(ni)，一只蓝色的(de)大(da)眼珠子，悲凉(liang)地瞪着湛(zhan)蓝(lan)的(de)天空。那个(ge)白脸(lian)的日本兵(bing)半截(jie)身子压在马腹下，趴在淤泥上，脑袋歪在一侧(ce)，一只白得(de)没有一点(dian)血色的手伸到(dao)水边，好像要从水里(li)捞什么(me)东(dong)西(xi)。清晨光(guang)滑平坦的(de)滩涂，被马蹄践踏得(de)一塌(ta)糊涂。河水中央，倒(dao)着一匹白马，河水冲(chong)击(ji)着(zhe)马尸缓缓移动、翻滚(gun)，当马(ma)尸(shi)肚皮朝(chao)上时，四条高挑(tiao)着瓦罐般(ban)胖大(da)马蹄(ti)的马腿，便吓(xia)人地(di)直竖起来(lai)，转眼(yan)间，水声(sheng)混浊，马腿便抡在水(shui)里(li)，等(deng)待(dai)着(zhe)下一次直指天(tian)空(kong)的机会。那(na)匹给(gei)上官(guan)来弟留下(xia)深刻印(yin)象的枣(zao)红(hong)大马(ma)，拖(tuo)着它(ta)的(de)骑手的尸(shi)体，顺(shun)流(liu)而下，已经(jing)走到很(hen)远(yuan)的下游(you)，她(ta)突然想(xiang)到，这匹马很可能要到(dao)樊三爷(ye)家去找那匹(pi)大种(zhong)马。她坚(jian)决地认为(wei)，枣红大马是匹母(mu)马，与樊三爷家(jia)的公马是失散多年(nian)的(de)夫妻。石桥上的(de)火(huo)还在燃烧(shao)，桥中(zhong)央的谷草(cao)堆上，蹿起了黄(huang)色(se)的火苗(miao)和白色的浓烟(yan)。青色的桥(qiao)梁高高地弓起(qi)腰(yao)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(xi)声，发出(chu)哼哼唧唧的(de)呻吟声。他(ta)感到桥梁在烈火(huo)中变成(cheng)一(yi)条大(da)蛇，扭曲(qu)着身体，痛(tong)苦不(bu)堪，渴(ke)望着(zhe)飞升，但头(tou)尾却被牢(lao)牢地(di)钉(ding)住了(le)。可怜的石桥(qiao)，她(ta)难过地(di)想着(zhe)。可(ke)怜(lian)的德国造丽人牌(pai)自行(hang)车，高密东北乡(xiang)的唯一(yi)的现代化机(ji)械，已被烧成一堆歪(wai)歪扭扭的碎铁(tie)。呛鼻(bi)的(de)火药味、胶(jiao)皮味、血腥味(wei)、淤泥(ni)味使灼(zhuo)热(re)的空气又粘(zhan)又(you)稠，她(ta)感(gan)到(dao)胸膛里充满(man)了恶(e)浊的(de)气体，随(sui)时都要爆炸。更加严重的(de)是，她们面前的灌(guan)木枝条被烤出(chu)了一层油(you)，一股夹(jia)杂着火星的(de)热浪扑(pu)来，那些枝条毕毕叭叭地燃(ran)烧起(qi)来。她抱着求(qiu)弟(di)，尖声呼叫着妹(mei)妹们(men)，从(cong)灌木丛中跑出来。站在河(he)堤上，她清点(dian)了一下人数，妹妹们全在，脸上都挂着灰，脚(jiao)上都没穿(chuan)鞋(xie)，眼(yan)睛都发直，白耳朵(duo)都被烤红了(le)。她(ta)拉着妹(mei)妹(mei)们滚下(xia)河堤(di)，向前跑，前边是(shi)一(yi)块废(fei)弃(qi)的空地(di)，据说是回族女人(ren)家的旧房基，断壁(bi)残(can)垣(yuan)，被(bei)野生的高大胡麻和(he)苍耳子掩映着。跑进胡麻(ma)棵子(zi)里，她感到脚脖子软得仿佛用(yong)面团(tuan)捏成，脚痛得如(ru)同锥刺。妹妹们(men)跌跌撞(zhuang)撞，哭叫不(bu)迭。于是(shi)，她们便(bian)瘫坐在(zai)胡麻棵(ke)子里(li)，再次(ci)搂抱在一起。妹(mei)妹们都(dou)把脸藏在(zai)姐姐的衣襟里，只有上官(guan)来弟，竖着头，惊(jing)恐不(bu)安地看着(zhe)漫上(shang)河堤(di)的黄褐色的(de)大火。先前她看到过的那几十个穿绿衣(yi)裳的人，鬼一样嚎叫(jiao)着从火(huo)海里钻出来。他们身上都冒着火苗子。她听到那(na)个(ge)熟(shu)悉(xi)的(de)声音在喊叫(jiao)：躺下打滚呀！躺下打滚(gun)！那个(ge)喊叫的(de)人(ren)带(dai)头(tou)，轱辘似地沿(yan)着(zhe)河堤滚下(xia)来，好(hao)像一个(ge)火球儿。十几(ji)个火球随后(hou)滚(gun)下来。火灭(mie)了，他们身上、头(tou)发上冒着(zhe)青烟。原先那碧绿(lv)的与灌(guan)木(mu)叶(ye)子(zi)同(tong)样(yang)颜(yan)色的(de)漂亮(liang)衣服(fu)，失去了本来(lai)面目，贴在(zai)他们身上(shang)的，是一些(xie)乌黑的(de)破(po)布片儿。有一个身上蹿火的人，没有就(jiu)地打滚(gun)，而是嗷(ao)嗷(ao)地叫着，风风火火往前跑。跑(pao)到她们(men)栖身的胡(hu)麻地前(qian)，那里有一(yi)个蓄着脏水的大(da)坑，坑里(li)茂盛地(di)生(sheng)长着(zhe)一些杂草和几棵(ke)像树(shu)一样粗壮的(de)水荇，通红的茎秆，肥(fei)大的叶片(pian)是鲜嫩的鹅黄色，梢头(tou)高(gao)挑着(zhe)一束束柔软的粉红色花序。那浑身着火的人一头扎到水坑里，砸得坑中水(shui)花四溅(jian)，一群半大的、尾巴(ba)刚(gang)刚(gang)褪(tui)掉的小(xiao)青蛙从坑边的水草(cao)中(zhong)扑(pu)扑楞楞(leng)地(di)跳出来，几只(zhi)洁(jie)白的、正(zheng)在水(shui)荇(xing)叶背产卵的粉(fen)蝶轻飘(piao)飘地飞起来，消逝在阳光里，好像被灼热(re)的光线熔化了。那人身(shen)上的火熄了，全身乌黑，头上脸上沾着一层(ceng)厚厚的烂泥，腮上弯曲着一条细小的蚯蚓(yin)。分不(bu)清(qing)哪是(shi)他的鼻(bi)子哪是他(ta)的眼，能看到他的嘴。他痛苦地(di)哭叫着：娘啊(a)，亲娘，痛(tong)死我啦(la)……一条(tiao)金黄的(de)泥鳅从他嘴(zui)里钻出来。他(ta)在泥塘里蠕(ru)动着，把(ba)水底(di)沉淀(dian)多年的腐(fu)臭气味搅动起来。那些扑(pu)灭了身上火的人，都趴在(zai)地上呻吟、咒骂，他们的长(zhang)枪短棒都扔(reng)在地上(shang)，只有那个黑(hei)脸瘦汉，攥着那(na)柄(bing)小(xiao)枪，焦急地说：弟兄们(men)，快撤，日本人(ren)过(guo)来了！被(bei)烧(shao)伤的(de)人好像(xiang)没(mei)听到他的(de)话，照旧趴在地上。有两个(ge)抖抖(dou)颤颤地站起(qi)来(lai)，晃晃(huang)荡荡走了几步，随即又(you)摔倒了(le)。弟兄们(men)，快撤！他(ta)大叫(jiao)着，用(yong)脚踢着(zhe)趴(pa)在他(ta)身边那(na)个人的屁股。那(na)个人往前(qian)爬了几步(bu)，挣扎着跪起(qi)来(lai)，哭着喊：司(si)令，我(wo)的眼，我的眼啥也(ye)看不见了……她终于(yu)知(zhi)道黑脸人名叫(jiao)司令，她听(ting)到司令焦(jiao)灼地喊：弟兄们，鬼子上来(lai)了，拼了吧……她看到，东(dong)边高(gao)高的河(he)堤上，二十(shi)几匹(pi)日(ri)本大马驮着日本(ben)兵(bing)，摆(bai)成两(liang)路纵(zong)队，水一样流过来，尽管堤上烟火弥漫，但日本马队队形(xing)整齐，大马探着(zhe)头(tou)，迈着(zhe)小碎步(bu)子，一匹追着一(yi)匹跑。跑到(dao)陈(chen)家胡(hu)同那儿(er)，前边(bian)的马带(dai)头冲下(xia)河堤，后边的马紧跟着(zhe)，沿着河堤外的开阔地（这片开阔地是(shi)司马家晾(liang)晒(shai)庄(zhuang)稼的打谷场，铺着金黄(huang)色的(de)沙土(tu)，平展坚硬(ying)。）突然加了速度。马塌下腰，迈开大步(bu)，跑(pao)成(cheng)一条线。日(ri)本兵齐(qi)刷刷地举起了耀眼的、窄窄的(de)长刀，嗷(ao)嗷地叫着，旋(xuan)风(feng)般卷过来(lai)。司令(ling)举起枪，对着日(ri)本(ben)马(ma)队的(de)方向，胡乱开了一枪，枪(qiang)口冒出一朵小(xiao)小的(de)白(bai)烟(yan)。然后，他扔掉枪，瘸着(zhe)一(yi)条腿，歪(wai)歪(wai)斜斜地对着上官(guan)姐妹(mei)们(men)藏(cang)身的(de)地方跑过来。一(yi)匹(pi)杏黄(huang)大马紧擦着他的身(shen)体跑过去，马上的日(ri)本人迅速地侧过身体，马刀直冲着他的脑(nao)袋劈(pi)下(xia)来。他的身体前(qian)扑，脑袋(dai)完整无缺，但右(you)肩上一块肉被削(xue)掉，飞起来，落在了(le)地(di)上。她看到(dao)那块巴(ba)掌大的(de)皮(pi)肉，像一只剥(bao)了皮的青(qing)蛙在(zai)地上跳跃。司(si)令哀鸣(ming)一声，歪在地上，往前(qian)打了几个滚(gun)，趴在(zai)一(yi)棵(ke)苍(cang)耳子旁(pang)边，一(yi)动也不动了(le)。骑(qi)杏黄大马(ma)的日本兵调转马(ma)头冲(chong)回来，对着(zhe)一个(ge)拄(zhu)着大刀立(li)起来的(de)大个子男人冲过去(qu)。那男(nan)人满脸惊恐(kong)，无力地举(ju)起大刀，好像要(yao)戳向马头，但那马的(de)前蹄跃(yue)起，一下子把(ba)他(ta)踩(cai)翻了。日本兵从马上探(tan)下身去，一刀把他的脑袋劈成了两(liang)半。白色(se)的脑浆子溅(jian)在了(le)日(ri)本兵的裤(ku)子上。转眼(yan)的时(shi)间，十几(ji)个从灌木丛中(zhong)逃(tao)出来(lai)的男(nan)人，便永远地(di)安息了(le)。日(ri)本人纵着(zhe)马，余兴(xing)未消地(di)践踏着他(ta)们(men)的(de)尸体。这(zhe)时，从村子西边那(na)一片(pian)稀疏(shu)的(de)松树林子里(li)，又有一(yi)群骑兵(bing)跑过来。骑兵后边，是一(yi)大(da)片黄(huang)色的人群。两(liang)队骑兵(bing)会(hui)合后，沿(yan)着南北(bei)大(da)路，向村子(zi)里扑去(qu)。那(na)群扛着乌溜溜铁筒(tong)子(zi)、戴(dai)着圆顶铁帽子的步兵，跟着(zhe)骑兵(bing)，一窝(wo)蜂般涌进了(le)村(cun)子。河堤上的火熄(xi)灭(mie)了，一团团黑烟(yan)直冲天空。她看(kan)到(dao)河堤上一片漆黑，残缺(que)不全的灌木枝条散发出好闻的焦香味儿(er)。无数的苍蝇仿佛从天而降(jiang)，落在(zai)被马蹄(ti)踩得稀烂的尸体上(shang)，落在(zai)地面的(de)污(wu)血上，落在植(zhi)物的茎叶上(shang)，也落在司令的身体上。她眼前(qian)的一(yi)切都被(bei)苍蝇覆盖了。她的眼睛(jing)枯涩(se)，眼(yan)皮发粘，眼(yan)前模模糊(hu)糊(hu)地出(chu)现了许多稀(xi)奇古怪的、从(cong)来都没看(kan)到过的景象：有脱(tuo)离(li)了马身蹦跳(tiao)着的马(ma)腿，有头上(shang)插着(zhe)刀(dao)子的(de)马(ma)驹，有赤身裸体、两(liang)腿间垂着巨大(da)的阳(yang)物(wu)的男人，有遍(bian)地(di)滚动(dong)、像(xiang)生蛋(dan)母鸡一样咯(ge)咯(ge)叫着(zhe)的人头，还有(you)几条(tiao)生着纤细的小腿在她面(mian)前的胡麻秆上(shang)跳来(lai)跳去的小(xiao)鱼儿。最让(rang)她(ta)吃(chi)惊的是：她认为早(zao)已死(si)去的(de)司令竟慢慢(man)地爬起来，用膝盖行走着，找到那块从(cong)他(ta)肩(jian)膀上削下来的皮(pi)肉，抻展(zhan)开，贴到伤口上。但那皮肉(rou)很快地从伤口上跳下来，往(wang)草(cao)丛里(li)钻。他逮(dai)住它，往地上摔了几下，把它摔死，然后，从身(shen)上撕下(xia)一块(kuai)破布，紧(jin)紧(jin)地(di)裹住(zhu)了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