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综合网91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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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(shang)官吕氏把簸(bo)箕里的(de)尘(chen)土倒在揭了席、卷了草(cao)的土炕(kang)上(shang)，忧心忡(chong)忡(chong)地扫了一眼手扶着炕沿低声呻(shen)吟的儿(er)媳上官(guan)鲁氏。她(ta)伸出双手，把尘土摊平，然后，轻声对儿媳说：上去吧(ba)。在(zai)她(ta)的温(wen)柔目(mu)光注视下(xia)，丰乳肥臀的上官鲁氏浑身颤抖。她可怜巴巴地看着(zhe)婆婆慈祥的(de)面孔，苍(cang)白的(de)嘴唇(chun)哆嗦着，好(hao)像要(yao)说什么话。 上官吕氏大(da)声道(dao)：，清晨放枪，大(da)司马又犯了魔(mo)症！上(shang)官鲁氏道：娘……上官吕氏拍打着手(shou)上的尘土，轻声嘟哝着：你(ni)呀(ya)，我的好儿(er)媳妇，争(zheng)口气(qi)吧！要是再(zai)生(sheng)个女孩，我也没(mei)脸护着(zhe)你了！两行清泪，从上(shang)官鲁氏(shi)眼窝里(li)涌(yong)出。她(ta)紧(jin)咬着下唇，使出全身的(de)力气，提起沉(chen)重的(de)肚腹(fu)，爬(pa)到土坯裸露的(de)炕上。轻车(che)熟路(lu)，自(zi)己慢慢生吧，上(shang)官吕(lv)氏把一(yi)卷白布、一把(ba)剪(jian)刀放在(zai)炕(kang)上，蹙着(zhe)眉头，不耐(nai)烦地说，你(ni)公公和(he)来弟(di)她爹在西厢房(fang)里给黑(hei)驴(lv)接生，它是初生头养，我得(de)去(qu)照应(ying)着。上官鲁氏点(dian)了点头。她听到(dao)高高的(de)空中(zhong)又(you)传来一声枪响，几(ji)条(tiao)狗怯怯地叫(jiao)着，司(si)马亭的喊叫断断续续(xu)传来(lai)：乡亲们，快跑吧(ba)，跑(pao)晚了(le)就没命啦(la)……好像是呼应司马亭的喊叫，她感到腹中一阵拳打脚踢，剧烈(lie)的痛(tong)楚碌碡般滚动，汗(han)水从每一(yi)个(ge)毛(mao)孔(kong)里(li)渗出，散发着淡(dan)淡的鱼腥。她紧咬(yao)牙关，为(wei)了(le)不(bu)使那嚎叫冲(chong)口而(er)出。透过朦胧的泪(lei)水，她看到满(man)头黑发的婆婆跪在(zai)堂屋的(de)神(shen)龛(kan)前，在慈(ci)悲(bei)观(guan)音的香炉里(li)插(cha)上了(le)三炷紫红色的檀(tan)香(xiang)，香烟袅(niao)袅(niao)上(shang)升，香气(qi)弥漫(man)全室。大(da)慈大(da)悲、救苦救难的观音(yin)菩萨，保佑我吧，可怜我吧(ba)，送(song)给(gei)我(wo)个男孩吧……上官鲁(lu)氏双手(shou)按(an)着高(gao)高隆起的、凉(liang)森森的肚皮(pi)，望着端(duan)坐在神(shen)龛(kan)中的(de)瓷(ci)观音(yin)那神(shen)秘的光滑(hua)面(mian)容，默默地祝祷着，泪水又一(yi)次(ci)溢出眼眶。她脱(tuo)下(xia)湿了一片的裤子(zi)，将(jiang)褂子尽量地卷上去，袒露出腹部(bu)和(he)乳房。她手撑(cheng)土(tu)炕，把(ba)身体端正地放在婆(po)婆扫来(lai)的浮土里。在阵痛的间隙里(li)，她(ta)把(ba)凌(ling)乱的头发用手指梳理了(le)一下(xia)，将腰背倚在卷起的炕(kang)席和麦秸上。窗(chuang)棂上镶着(zhe)一块水银斑驳的(de)破(po)镜子，映出脸(lian)的侧面(mian)：被汗(han)水濡温(wen)的(de)鬓发，细长(zhang)的、黯淡无光(guang)的(de)眼睛、高(gao)耸的白(bai)鼻(bi)梁(liang)、不停地(di)抖动着的皮肤枯(ku)燥的阔嘴。一(yi)缕(lv)潮漉漉的(de)阳光透过窗(chuang)棂，斜射在(zai)她的肚皮上。那上边(bian)暴露着弯弯(wan)曲(qu)曲的(de)蓝色血管(guan)和(he)一(yi)大片凹(ao)凸不平的白色花纹，显(xian)得狰狞而恐怖。她(ta)注视(shi)着(zhe)自己的肚(du)子，心中交替(ti)出现灰暗和明亮，宛若(ruo)盛夏季节里(li)高(gao)密东北(bei)乡(xiang)时而乌云翻滚时而(er)湛蓝透明的(de)天空(kong)。她几乎不敢俯视大得出奇(qi)、坚(jian)硬得出(chu)奇的肚(du)皮。有一次她(ta)梦(meng)到自(zi)己怀(huai)了(le)一块冷冰(bing)冰的(de)铁。有一次她梦到(dao)自己怀(huai)了一只遍体斑点的癞(lai)蛤蟆。铁的(de)形象(xiang)还让她(ta)勉强可以忍受，但那癞蛤蟆的形象每一次在脑海里闪现，她(ta)都要浑身爆起鸡皮疙瘩。菩萨(sa)保佑(you)……祖宗保佑……所有的神、所有(you)的(de)鬼，你(ni)们都保佑我、饶恕我吧，让我(wo)生个全毛全(quan)翅(chi)的男孩吧(ba)……我的亲亲的儿子(zi)，你出(chu)来(lai)吧……天公(gong)地(di)母、黄仙狐精，帮助我(wo)吧……就这样祝祷着，祈求着，迎接来(lai)一(yi)阵又一阵(zhen)撕肝裂胆般的剧痛。她的双手抓住身后的炕席，身上(shang)的每一块(kuai)肌肉都在震(zhen)颤、抽(chou)搐。她双目(mu)圆睁(zheng)，眼前红光一(yi)片，红光中(zhong)有一些白炽的网络在迅速地(di)卷曲(qu)和(he)收缩，好像(xiang)银(yin)丝在(zai)炉火中熔化。一声终于(yu)忍不住的(de)嚎叫从她的(de)嘴巴里冲(chong)出来，飞出(chu)窗(chuang)棂，起起伏伏地(di)逍(xiao)遥(yao)在(zai)大街小(xiao)巷，与(yu)司马亭的(de)喊叫交(jiao)织(zhi)在一(yi)起，拧起一股绳，宛若一(yi)条蛇，钻进那个身(shen)材高大、哈着(zhe)腰(yao)、垂着(zhe)红毛大(da)脑袋(dai)、耳(er)朵眼里生出两撮白(bai)毛的瑞典籍牧(mu)师马(ma)洛亚的耳朵。在通往钟楼的(de)腐(fu)朽的(de)木(mu)板楼梯上(shang)，马洛亚(ya)牧师怔了一(yi)下，湛蓝色(se)的、迷途羔羊(yang)一(yi)般的(de)永(yong)远是(shi)泪汪汪的、永远是令人(ren)动心的和蔼眼睛里跳跃着似乎(hu)是惊喜的(de)光(guang)芒。他(ta)伸出一根通红的粗大(da)手(shou)指，在胸脯上画(hua)了一个(ge)十字，嘴里吐出一(yi)句(ju)完全高密东(dong)北乡化了的土(tu)腔洋(yang)词：万能(neng)的主(zhu)啊……他继续(xu)往上爬(pa)，爬(pa)到顶端，撞响(xiang)了那(na)口原先悬挂在寺院里的绿绣斑斑的铜钟(zhong)。苍凉的(de)钟(zhong)声扩散在雾气缭绕(rao)的玫瑰色清晨里。伴随着第一(yi)声(sheng)钟鸣，伴随(sui)着(zhe)日本鬼子即将进村的警告，一股汹涌(yong)的(de)羊(yang)水，从上(shang)官鲁(lu)氏的双(shuang)腿间流出来。她嗅到了(le)一股奶山(shan)羊的膻味(wei)，还嗅(xiu)到了时而(er)浓烈(lie)时而淡雅(ya)的(de)槐(huai)花的香味，去(qu)年(nian)与马洛亚在槐树(shu)林中(zhong)欢(huan)爱的情景突然异常清(qing)晰地(di)再现(xian)眼前，但不容她(ta)回到(dao)那情景中留(liu)连(lian)，婆婆(po)上官吕氏(shi)高举着(zhe)两只血迹斑斑的手，跑进(jin)了(le)房(fang)间。她(ta)恐怖地看到，婆(po)婆的血手(shou)上，闪烁(shuo)着(zhe)绿色的火星(xing)儿。生了(le)吗？她听(ting)到婆婆大声(sheng)地问。她有(you)些(xie)羞(xiu)愧(kui)地摇摇(yao)头。婆婆(po)的头颅在阳光中辉煌地(di)颤抖(dou)着，她惊奇地发现，婆(po)婆(po)的头发突然花白(bai)了。我还(hai)以(yi)为生出来(lai)了呢(ne)。婆婆说。婆婆的双手对(dui)着自己(ji)的(de)肚(du)皮伸过来(lai)。那双手(shou)骨(gu)节(jie)粗(cu)大(da)、指(zhi)甲坚硬，连(lian)手背上都布满(man)胼胝般的硬(ying)皮。她感到恐(kong)惧，想躲避这(zhe)个打铁(tie)女人沾满驴(lv)血的(de)双手(shou)，但她没有力量。婆(po)婆(po)的双手毫不客气地按(an)在她在肚(du)皮上，她(ta)感到(dao)自己的心(xin)跳(tiao)都要停了(le)，冰(bing)凉的(de)感觉透彻了(le)五脏六腑(fu)。她不可遏止(zhi)地发(fa)出了连串的嚎(hao)叫，不(bu)是(shi)因为痛(tong)疼，而是因为恐怖。婆婆的手粗(cu)鲁地(di)摸索着，挤(ji)压(ya)着(zhe)她的肚皮，最后，像测试西(xi)瓜的成熟程(cheng)度一样啪(pa)啪地拍打了几下，仿佛买(mai)了一(yi)个生瓜，表(biao)现出烦恼和懊丧。那双手终于离去，垂在阳光里，沉甸甸(dian)的，萎靡不振。在她的眼里，婆婆是个轻飘(piao)飘的大(da)影子(zi)，只有(you)那(na)两(liang)只手是真实的，是威严的，是(shi)随心所欲、为(wei)所欲为的。她听到婆婆的声(sheng)音从(cong)很远的地方传来(lai)，从很深的水塘里、伴随(sui)着淤泥(ni)的味道和(he)螃蟹(xie)的(de)泡沫传来：……瓜熟自落……到了时辰，拦也拦不(bu)住……忍着点，咋咋(za)呼(hu)呼……不怕(pa)别人笑话，难道不(bu)怕你那七个(ge)宝(bao)贝(bei)女儿笑话……她(ta)看(kan)到那(na)两(liang)只手中的一只，又一次(ci)软弱无力(li)地落下(xia)来，厌烦地敲着自己凸(tu)起的(de)肚皮，仿佛敲着一面受潮的羊(yang)皮(pi)鼓，发出沉闷的声(sheng)响。现如(ru)今(jin)的女人越(yue)变越娇气(qi)，我生她爹那(na)阵子(zi)，一边生(sheng)，一(yi)边纳鞋底子……那只手总算(suan)停止了敲击，缩回，潜藏(cang)到暗(an)影里(li)，恍惚如野兽的(de)脚(jiao)爪。婆婆的声音(yin)在黑(hei)暗中闪烁着，槐花的(de)香气阵阵(zhen)袭来。看你这肚(du)子，大得(de)出(chu)奇(qi)，花纹也特别，像个男(nan)胎。这是你(ni)的福气，我的福气，上官家的福气。菩(pu)萨(sa)显(xian)灵，天(tian)主保佑，没有(you)儿子，你一辈(bei)子都(dou)是奴；有了儿子(zi)，你立马就是(shi)主。我说(shuo)的话你信不信？信(xin)不信由(you)你(ni)，其(qi)实也由不得你(ni)……娘啊，我信，我信(xin)啊！上官鲁氏虔诚地念(nian)叨(dao)着(zhe)，她(ta)的(de)眼睛看到对面墙壁上那片(pian)暗褐色的污(wu)迹，心里涌起无限酸楚。那是三年前，生(sheng)完(wan)第七个女儿(er)上官(guan)求(qiu)弟后，丈夫上(shang)官寿喜怒(nu)火万丈，扔过(guo)一(yi)根木棒槌(chui)，打破她的头，血(xue)溅墙壁留(liu)下的污迹。婆婆端(duan)过一(yi)个笸箩(luo)，放在(zai)她身(shen)侧(ce)。婆婆的声(sheng)音像火焰在暗夜里燃(ran)烧，放(fang)射(she)着美丽的(de)光芒：你跟着我说，‘我肚(du)里的孩子(zi)是千金贵子’，快(kuai)说(shuo)！笸箩里盛着(zhe)带(dai)壳(ke)的花生。婆(po)婆(po)慈祥(xiang)的脸(lian)，庄严(yan)的(de)声音，一半(ban)是(shi)天(tian)神，一半是(shi)亲娘，上官(guan)鲁氏(shi)感动(dong)万分，哭着说：我(wo)肚里怀(huai)着千金(jin)贵子，我(wo)肚(du)里(li)怀(huai)着贵子……我的儿(er)子……婆婆把几(ji)颗花生塞到她(ta)手里(li)，教她说：花生花生花花生，有男有(you)女阴阳平。她(ta)接过花生，感激地重(chong)复着婆(po)婆的话(hua)：花生花生花花生，有男有女阴阳(yang)平。上官吕氏探过(guo)头来，泪(lei)眼(yan)婆娑(suo)地说(shuo)：菩萨显灵，天主保佑，上官家双喜(xi)临(lin)门(men)！来弟她娘(niang)，你(ni)剥(bao)着花生等时(shi)辰(chen)吧，咱(zan)家的黑驴要(yao)生小骡子，它是头胎生养(yang)，我顾不上(shang)你了。上官鲁氏感(gan)动(dong)地说：娘，您快去吧。天主保(bao)佑咱家的(de)黑(hei)驴头(tou)胎顺产……上官吕氏(shi)叹(tan)息一(yi)声(sheng)，摇摇晃晃地走(zou)出屋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