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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(bai)秉(bing)德老汉死了(le)。父(fu)亲(qin)的死是(shi)嘉轩头一回经见(jian)人的(de)死(si)亡(wang)过程。爷爷在他尚未来到人世就死掉了，奶(nai)奶死的时(shi)光他还没有记忆的(de)智能。他的四个女人相继死亡他都不能亲自目(mu)睹她(ta)们(men)咽(yan)下最后一(yi)口气，她被母亲拖到鹿三(san)的(de)牲畜棚(peng)里，身上披(pi)一条红巾，防(fang)止鬼魂(hun)附体。父亲的死亡是他(ta)平(ping)生(sheng)经(jing)见的(de)头一个由阳世转入阴世的人。他的(de)死亡给他留下了永久(jiu)性的记忆，那(na)种记(ji)忆非(fei)但不因年深日久而暗淡(dan)而磨灭，反倒(dao)像一(yi)块铜(tong)镜(jing)因不断(duan)地(di)擦(ca)拭而(er)愈(yu)加明光可鉴。冷先生掖(ye)着皮夹走回(hui)他在白鹿镇上的(de)中(zhong)医堂以(yi)后，嘉轩(xuan)和(he)他妈白赵氏(shi)以及长(zhang)工鹿(lu)三在炕上(shang)和炕下把秉(bing)德老汉团团围定(ding)，像(xiang)最忠诚(cheng)的卫士监护(hu)着国王。他和母亲给(gei)病(bing)人喂了一匙(shi)糖水(shui)，提心(xin)吊(diao)胆如履(lv)薄(bao)冰(bing)似的希望度过(guo)那(na)个可怕的间隔(ge)期(qi)而不再发(fa)作。秉德老(lao)汉(han)用(yong)十分柔弱十(shi)分(fen)哀婉的眼(yan)光扫视(shi)了(le)围(wei)着(zhe)他的三(san)个(ge)人，又(you)透过(guo)他们包围的空隙(xi)扫视了整(zheng)个(ge)屋子，大约(yue)发觉冷先(xian)生(sheng)不在了，迟(chi)疑一下就(jiu)闭上了眼(yan)睛(jing)，再睁(zheng)开时就透出一股死(si)而无疑(yi)的沉(chen)静(jing)。他已(yi)预知到时(shi)间十分有限了，一下就(jiu)把(ba)沉静的(de)眼(yan)睛盯(ding)住(zhu)儿子嘉轩，不容置疑地说：我死了，你(ni)把木匠卫(wei)家的人赶紧娶回来。嘉轩(xuan)说：爸……先不说那事。先(xian)给你治病(bing)，病(bing)好(hao)了再说。秉德(de)老汉说：我说的(de)就是(shi)我死了的话，你当面(mian)答应我(wo)。嘉(jia)轩为(wei)难起(qi)来(lai)：真要……那样(yang)，也(ye)得三年服孝满(man)了以後。这是礼仪。秉德(de)老汉(han)说：‘不(bu)孝有三无(wu)后(hou)为(wei)大’。你(ni)把书念(nian)到(dao)狗肚里去了？咱们(men)白家(jia)几(ji)辈(bei)财旺人不旺。你爷是个单(dan)崩儿守我一个单(dan)崩(beng)儿，到(dao)你还(hai)是个单崩(beng)儿。自我记得，白家的男(nan)人都短(duan)寿，你老(lao)爷活(huo)到四十八，你(ni)爷活到四十六(liu)，我算活得(de)最(zui)长过了五十大关了。你守三年孝就是(shi)孝(xiao)子了？你绝了后才是大逆不孝(xiao)！嘉(jia)轩的头上开(kai)始冒虚汗。秉德老汉说：过了四房娶五房。凡是走了的(de)都命定(ding)不(bu)是白家的。人存不(bu)住是欠(qian)人家的财还没还完。我只(zhi)说一句(ju)，哪怕卖牛(niu)卖马卖地卖房卖(mai)光卖净……嘉轩看(kan)见母亲给他使眼色(se)，却急得说(shuo)不出口，哪有三年(nian)孝期未(wei)过(guo)就(jiu)办红事的道理(li)？正(zheng)僵持间，秉德(de)老汉又扭动起来，眼里的活光(guang)倏忽隐退(tui)，嘴里又发出嗷(ao)嗷嗷呜呜呜的狗一样的(de)叫声，三(san)个人全都不(bu)知如(ru)何是好了。嘉轩的一只手腕(wan)突然被父(fu)亲捉住(zhu)，那指(zhi)甲一(yi)阵紧似一阵直往(wang)肉(rou)里抠，垂死的眼睛放(fang)出一股凶(xiong)光，嘴里的白(bai)沫不断涌出，在炕上(shang)翻滚扭(niu)动(dong)，那只手却不(bu)放(fang)松。母(mu)亲急(ji)了：快给(gei)你(ni)爸(ba)一句话！鹿三也急了：你就应下嘛！嘉(jia)轩(xuan)哇地一声(sheng)哭了：爸……我听(ting)你的吩咐(fu)……你放(fang)心(xin)……秉(bing)德老汉立(li)时(shi)松了(le)手，往后一仰，蹬了蹬腿就气绝了。嘉轩一声哭嚎就昏死(si)过去，被救醒时(shi)父亲已经穿上了老衣(yi)，香蜡(la)已经在(zai)灵桌上焚(fen)烧。鹿三说：你不(bu)能再哭了，先(xian)安(an)顿(dun)丧事(shi)。你(ni)不(bu)做主旁人没(mei)法举(ju)动。嘉轩当即(ji)和族里几位(wei)长辈(bei)商(shang)定丧(sang)事，先定(ding)必办不可的事：派出四(si)个近门子(zi)的族里人，按东南西北四路分头去(qu)给亲戚(qi)友好报丧；派八个远(yuan)门(men)子的族(zu)人日(ri)夜换班去打墓，在阴(yin)阳先生未定(ding)准穴位(wei)之前先给(gei)坟(fen)地推砖作(zuo)箍墓的准(zhun)备(bei)事项；再派三(san)四个帮(bang)忙(mang)的乡(xiang)党到水磨上去磨(mo)面，自家的石磨太慢了。下(xia)来(lai)就议(yi)到乐(le)人(ren)的事(shi)，这需得主(zhu)家(jia)嘉轩做主，请(qing)几(ji)个乐人？闹(nao)多(duo)大场面(mian)？继(ji)续(xu)多少时日？嘉轩说：俺爸辛(xin)苦可怜一世，按(an)说该当(dang)在家停灵三年才(cai)能(neng)下(xia)葬(zang)。俺爸临终(zhong)有话，三(san)天下(xia)葬，不用鼓乐(le)，一切(qie)从简。我(wo)看既不能三年守灵(ling)，也不要三(san)天草草下(xia)葬(zang)，在家停灵‘一(yi)七’，也能箍好墓室。叔伯爷们(men)，你(ni)们(men)指教……远(yuan)门近门的(de)长辈老(lao)者都知(zhi)道嘉轩命运不(bu)济，至今连个骑马坠灵(ling)的女人也(ye)没(mei)有，都同(tong)意嘉轩(xuan)的安排。一位伯伯朗然说：人说‘瞻前顾(gu)后’，前后(hou)总是不能(neng)兼(jian)顾(gu)，就只能是先瞻前而后顾后；生死(si)不能同时顾全，那(na)就先顾生而(er)后顾死。事情当即(ji)定下来，派一个(ge)人到临近村(cun)里去找乐(le)人班主，讲定(ding)八挂五的人数，头三(san)天和(he)后一天出全班乐人，中间三天(tian)只(zhi)要(yao)五(wu)个(ge)人在灵(ling)前不断弦索(suo)就(jiu)行(hang)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