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讲经(jing)结束了。教徒们(men)收拾起(qi)《圣经》，有(you)的站起来打哈欠伸懒(lan)腰，有的坐在(zai)那儿(er)喃喃(nan)低语。一个留着大分头、满脸粉刺的小伙子(zi)，嘴里叼着烟卷(juan)，一只脚(jiao)踩(cai)着小凳子，弯着腰，用一(yi)张十元面值的人(ren)民币(bi)，擦拭着皮鞋上的(de)尘土。一(yi)个(ge)形(xing)同乞丐的老头，怔(zheng)怔地盯着小(xiao)伙子的手(shou)。一个年轻漂(piao)亮(liang)的少(shao)妇，把《圣(sheng)经》装进丝线(xian)编织的精(jing)致(zhi)书包(bao)，同时看(kan)了看箍在白藕般胳膊(bo)上(shang)的(de)小(xiao)金表(biao)。她长(zhang)发披肩，口唇腥红(hong)，手指上套着光芒四射的(de)钻戒(jie)。一(yi)个肩膀宽厚、面相憨(han)朴的军(jun1)人(ren)，把一(yi)张(zhang)面值一百元的人民币(bi)，折成(cheng)长条，塞到绿(lv)色(se)的(de)捐献(xian)箱里(li)。墙上用粉笔写着四个(ge)大(da)字：以马内(nei)利(li)。一个满(man)面愁苦的老(lao)太(tai)太，坐(zuo)在墙根的半(ban)块(kuai)砖头上(shang)，解开蓝布包(bao)袱，拿(na)出一摞(luo)草纸样的煎饼，嚓嚓啦啦(la)地咀(ju)嚼。从茂腔剧团的练功房里，传(chuan)来女演员吊嗓(sang)子的声音：咦――呀――六月里三伏好热的(de)天(tian)――二(er)姑娘骑驴奔阳关――咦呀呀――。一(yi)个(ge)光屁(pi)股的小(xiao)男孩(hai)用尿(niao)滋着一(yi)个蚂(ma)蚁(yi)窝(wo)，汤浇蚁穴，蚂蚁们大(da)难(nan)临(lin)头。一个(ge)中年妇(fu)女训斥小男孩(hai)，扬言(yan)要割掉他的小鸡巴，小男孩麻(ma)木不仁地仰脸望着她。一(yi)个戴眼镜(jing)的中年男子，佝(gou)偻着腰，拖(tuo)着(zhe)两条僵硬(ying)的腿，对着一(yi)个(ge)正(zheng)在给孩子(zi)喂奶的女人走(zou)过去。那女人额头(tou)上贴着(zhe)一帖(tie)肮脏的膏药，头发(fa)上沾着(zhe)一些发(fa)亮的血嘎(ga)痂。一个腿(tui)上生(sheng)疮(chuang)的老头(tou)，裸露着双(shuang)腿坐在(zai)一条破麻袋上，成群(qun)的(de)绿(lv)头苍蝇眷(juan)恋着(zhe)他(ta)的流脓淌血的双腿。一只啄(zhuo)木(mu)鸟蹲在他凸出(chu)的(de)膝(xi)盖上(shang)，快速地啄(zhuo)着他(ta)的疮(chuang)口，并从里(li)边叼出(chu)一(yi)些(xie)白(bai)色的细虫。他(ta)眯缝着眼，望着太(tai)阳，嘴唇(chun)索索地抖(dou)动(dong)，仿(fang)佛在念着神秘的咒语。教堂后边(bian)的(de)大(da)街上，传来高音喇(la)叭(ba)的巨(ju)大轰鸣(ming)：要想(xiang)富，少生孩(hai)子多栽(zai)树。一(yi)对(dui)夫(fu)妻(qi)一个(ge)孩。生(sheng)了二胎要结扎，提倡(chang)女(nv)扎(zha)。谁敢(gan)不结扎，罚款五千八。计划生育宣传车(che)耀武扬威地(di)开过(guo)去(qu)了。酒厂(chang)的秧歌队(dui)来了。锣鼓喧(xuan)天。八(ba)十(shi)个穿黄(huang)衣扎(zha)黄头巾小伙子，八十(shi)个穿红绸衫的(de)大姑娘，一齐扭动(dong)，腾起(qi)滚(gun)滚尘土，越过(guo)教堂的(de)房脊。这支秧歌(ge)队几(ji)年内(nei)走遍了大栏(lan)市(shi)的(de)每个角落。他们身上的衣服都用酒液(ye)浸泡得湿(shi)漉(lu)漉的(de)。他们(men)嘴(zui)里都(dou)喷(pen)吐着酒气，他们(men)扭的是醉秧歌，看似东歪西(xi)倒(dao)，实则(ze)法度森严(yan)。他们打的是醉(zui)鼓，男(nan)鼓(gu)手(shou)们伪装着古(gu)代豪(hao)杰的骠(biao)悍。教堂院(yuan)子里人有的被(bei)街上的锣鼓声吸引(yin)，仰脸(lian)望(wang)着(zhe)超越屋(wu)脊的(de)红尘(chen)；有(you)的(de)低头沉(chen)思(si)，有的神色(se)沉静，有(you)的(de)目(mu)光呆滞(zhi)。房脊上那(na)个红锈(xiu)斑斑(ban)的铁十字架在(zai)尘(chen)土中时隐时显，宛(wan)若耶稣(su)神秘(mi)的脸。一个披麻戴孝的中(zhong)年妇女哭嚎着(zhe)走进院(yuan)子(zi)，她的眼睛肿成水泡，只剩下两条黑色的缝。她的哭声悠扬(yang)，很像凄凉(liang)的日(ri)本(ben)歌谣。她手(shou)拖着(zhe)一根(gen)碧绿的(de)柳(liu)木棍(gun)子，肥(fei)大的孝衣上沾满鼻涕、口水和泥土。一条(tiao)精巧的(de)瘦狗怯(qie)怯地跟在她的身后，紧紧地缩(suo)着尾巴。她扑跪(gui)在头上戴(dai)着荆冠的耶稣画像前，大(da)声地诉说着(zhe)：主啊(a)，俺娘死了(le)，您(nin)保佑她上天堂，不要让她下地狱啊……耶(ye)稣悲(bei)悯(min)地注视着她。他额头(tou)上渗出的鲜(xian)血(xue)像珍珠一(yi)样滚落下来。三个穿制服的警察傍在门(men)口往(wang)院子里(li)张望着，好像是有所顾(gu)忌。他们(men)低声商(shang)量着了几句，便羞羞答答(da)地进(jin)了院。那个用(yong)人民(min)币擦皮(pi)鞋的小伙子猛地跳起来，灰色(se)的脸上挂着一层亮晶晶的汗珠，看样子他想夺路而逃，但(dan)三个警察已经呈(cheng)扇面包(bao)抄过(guo)来，挡(dang)住了他的出(chu)路(lu)。他转(zhuan)身对着教堂的砖墙(qiang)冲(chong)去(qu)，在墙前他(ta)的身体腾跳起来，他的手把住(zhu)了生着(zhe)瘦弱青草的(de)墙头，他的(de)脚尖在滑溜溜的墙壁上踢蹬着(zhe)。警察们(men)鹰一样扑上(shang)去(qu)，扯住小伙(huo)子的腿(tui)，把他拉下来(lai)，按(an)在地(di)上(shang)。闪光的手铐(kao)锁(suo)住了他的手(shou)腕。警(jing)察把(ba)他拖起来，架着他往外走。他半边(bian)脸(lian)上(shang)沾满泥土(tu)，牙缝里渗出(chu)血丝。一个背(bei)着保温箱的(de)小男孩(hai)溜进(jin)院子(zi)，用(yong)稚嫩的嗓音呼喊着：冰棍！冰棍！奶油冰棍！小男孩(hai)生(sheng)着一(yi)颗圆溜溜(liu)的大脑袋，两(liang)扇招风耳朵，额(e)头上布满(man)皱(zhou)纹，漆黑的(de)大眼睛里，流溢着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绝望的光芒。他龇着两颗(ke)长(zhang)长的白门牙，像家(jia)兔一样。沉(chen)重的保温箱勒得他细(xi)长的脖颈显(xian)得更长。他穿着一件破烂(lan)的背(bei)心，根根(gen)肋骨凸(tu)现(xian)出(chu)来。他(ta)穿着一条大裤头，更显得两(liang)条腿细如麻(ma)秆(gan)。他(ta)的(de)小腿(tui)上(shang)生着一些(xie)化了脓的小疮。他穿着(zhe)一双号码很大的旧胶鞋，走(zou)起来(lai)噗(pu)哧(chi)噗哧(chi)响(xiang)。教徒们没(mei)人买(mai)他的(de)凉(liang)棍，小男孩失望(wang)地走了。望着男孩(hai)苦难的(de)背(bei)影(ying)，我心中一阵酸痛(tong)，但可惜我口袋里没有一(yi)分钱。男孩嘹亮的、唱歌(ge)一样(yang)的呼喊声在教堂外边(bian)的小巷里响起，他似乎并(bing)不像我想象(xiang)的那样悲(bei)伤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