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院子(zi)里(li)的(de)吵嚷声把昏死过去(qu)的上官(guan)鲁氏惊(jing)醒(xing)。她绝望地看(kan)着(zhe)依旧(jiu)隆起的肚皮和把半(ban)边炕都洇湿(shi)的鲜血。婆(po)婆扫来(lai)的尘土(tu)已经变成了粘稠的(de)血泥，朦胧的(de)感觉猛然间变得清(qing)晰了，她看到一只生着粉红翅膀的蝙(bian)蝠在房梁间轻快地(di)飞翔，乌黑的(de)墙壁上(shang)渐(jian)渐洇(yin)出一张青紫的脸，那是一个(ge)死去的男孩的脸。撕肝裂肺(fei)般的疼(teng)痛已(yi)经(jing)变(bian)得迟(chi)钝，她好奇地看到，在自(zi)己(ji)双腿间，伸出一只生着明(ming)亮(liang)指甲的小脚。完了，她想(xiang)，这(zhe)辈(bei)子就(jiu)这样完结(jie)了。想到(dao)死亡，心里(li)涌上(shang)一阵悲(bei)苦(ku)，她恍惚看到自己被(bei)塞(sai)进一口薄木板钉(ding)成的棺(guan)材里，婆婆皱(zhou)着(zhe)眉(mei)头，满(man)脸怒气，丈(zhang) 夫阴沉着脸(lian)一声不(bu)吭，只(zhi)有(you)七(qi)个(ge)女儿，围在棺材周围(wei)，大(da)声(sheng)地嚎哭着……婆婆(po)的大嗓门把(ba)女儿们的嚎哭声压了下去。她睁(zheng)开眼，幻(huan)觉(jiao)消失，看到窗(chuang)户一(yi)片光明。槐(huai)花的浓香(xiang)阵阵袭来(lai)。一只蜜(mi)蜂(feng)碰撞着(zhe)窗纸啪(pa)啪做(zuo)响。樊(fan)三(san)，你先(xian)别忙着洗手(shou)，她听到婆(po)婆说，俺那个宝贝(bei)儿(er)媳还没生下孩子，也是先出了一条腿，你是不(bu)是也帮她(ta)弄(nong)出来(lai)……老嫂(sao)子，你简直是胡说八道，满嘴放(fang)炮，俺樊三(san)是驴马大(da)夫(fu)，怎么能给女(nv)人(ren)接生(sheng)？人畜是一(yi)理嘛。你少给我罗嗦(suo)，弄点水(shui)我洗手。大嫂子，别怕破费(fei)，去把孙(sun)大姑请来吧(ba)。婆婆的声(sheng)音像打雷一(yi)样响：你难道不知道我(wo)跟那(na)老妖婆子(zi)不(bu)睦？去(qu)年(nian)，她偷走(zou)了我一只小母鸡。随你(ni)去吧，是你家(jia)儿(er)媳妇生孩(hai)子，也不是我老(lao)婆生孩子！樊三自(zi)我解嘲地说，奶奶的(de)，我老婆还在(zai)我丈(zhang)母娘(niang)肚(du)子里转筋哩(li)，老嫂(sao)子(zi)，别忘了(le)烧酒(jiu)和猪(zhu)头，我可是救了你家两条性(xing)命！婆(po)婆换(huan)了一副悲(bei)凉(liang)的(de)腔调道(dao)：樊(fan)三，行行好吧，古人说，‘行(hang)好(hao)不得(de)好，早晚(wan)脱不(bu)了(le)’。再说，街上枪响炮轰，你出(chu)去万(wan)一碰上日本人……别说(shuo)了，樊三(san)道，多年的(de)乡亲一家人，我今日就破(po)一(yi)次(ci)例。丑话说(shuo)在前头，虽说人(ren)畜是一理(li)，但(dan)毕(bi)竟人(ren)命关(guan)天……她听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移近了(le)，脚步声(sheng)里夹杂着响亮的擤(xing)鼻涕的声音。难道公公、丈(zhang)夫和油头滑(hua)脑的樊(fan)三都要进产(chan)房，来观看自己赤裸的身体？她(ta)感到愤怒(nu)、耻辱、眼前飘荡着一簇(cu)簇云絮状(zhuang)的(de)东西。她想坐起来(lai)，找(zhao)件衣服遮掩，但(dan)身体陷在(zai)血泥里，丝毫不能(neng)动弹。村子(zi)外传(chuan)来隆隆的巨(ju)响(xiang)。巨响(xiang)的间(jian)隙里，是一(yi)种神秘(mi)而熟悉(xi)的(de)嘈(cao)杂声(sheng)，好像无数(shu)只小兽在爬行，好(hao)像无(wu)数只牙齿在咀嚼……是(shi)什么声(sheng)音这样耳熟呢？她苦苦地思索着(zhe)，脑袋里(li)有(you)一(yi)个(ge)亮点倏忽一(yi)闪，迅速变成一片亮光，照耀着(zhe)十(shi)几年前那场特大蝗灾(zai)的情景：暗(an)红(hong)色的蝗虫遮天蔽日、洪水一(yi)般(ban)涌来(lai)，它们啃光(guang)了一(yi)切植物(wu)的枝(zhi)叶，连(lian)柳(liu)树的皮都啃光了；蝗虫(chong)啮咬(yao)万(wan)物(wu)的(de)可(ke)怕声音(yin)，渗透(tou)到人的骨(gu)髓里(li)。蝗(huang)虫又来(lai)了(le)，她(ta)恐怖(bu)地想着(zhe)，沉(chen)入了(le)绝望的深潭(tan)。老天爷(ye)啊，让我(wo)死吧，我(wo)受够(gou)了……天主啊，圣(sheng)母(mu)啊，布下你们的雨露(lu)阳光，拯救我的灵(ling)魂吧……她(ta)在绝望中满怀希望(wang)地祈念(nian)着，祈求着(zhe)中国(guo)至(zhi)高(gao)无上的神和(he)西(xi)方(fang)至高无上的神，心(xin)灵(ling)和肉体的痛苦(ku)似(si)乎减缓了许(xu)多。她想到红头发(fa)蓝眼睛、慈父(fu)仁兄(xiong)般的马洛亚牧师，在春天的草(cao)地上他说中(zhong)国的天(tian)老爷(ye)和西(xi)方的天主是同一个(ge)神，就像手(shou)与巴掌(zhang)、莲花与荷(he)花一(yi)样。就(jiu)像――她羞(xiu)愧(kui)地想――鸡巴和鸟一样。他站在(zai)初夏的槐树林里，高(gao)挺着雄赳赳的那(na)东西……团团簇(cu)簇(cu)，繁(fan)重(chong)地槐花五彩缤(bin)纷(fen)地飞(fei)舞着，浓郁(yu)的花香像酒一样迷人(ren)神(shen)魂。她(ta)感到自己在(zai)飘，像一(yi)团云，像(xiang)一根(gen)毛。她无限感激地望着马洛(luo)亚庄重又神圣、亲善又(you)和蔼的笑脸，泪水盈满了她的(de)眼窝。她(ta)闭(bi)上眼睛(jing)，眼(yan)泪沿着眼角的(de)皱纹，一直(zhi)流(liu)到两边的耳(er)朵(duo)里。房门(men)被推开(kai)，婆婆低声下声地说：来(lai)弟她娘，你这(zhe)是怎(zen)么啦？我的孩子(zi)，你可要挺住，咱家(jia)的黑(hei)驴，生了一匹活蹦乱跳的骡(luo)驹子，你要(yao)是把这孩子生下(xia)来，咱(zan)上(shang)官家(jia)就知足了。孩子(zi)，瞒了爹娘瞒不(bu)了大夫，接生(sheng)婆不分(fen)男女，我把(ba)你樊三(san)大爷请来了……婆(po)婆一(yi)番(fan)难得(de)的温存话语(yu)，感(gan)动着她的心。她(ta)睁开眼(yan)睛，对着婆婆的金黄(huang)色的大脸，轻轻地点(dian)了点头。婆(po)婆对外屋(wu)招招手，说：老三，进(jin)来(lai)吧。油头滑脑(nao)的樊三，板着脸(lian)，似(si)乎(hu)是装出(chu)来一脸庄重神(shen)情。他(ta)的目光躲(duo)躲闪闪，好像(xiang)看到(dao)了什么可怕情景似的，脸上突然失(shi)去了血色。大(da)嫂子……樊三低着(zhe)头说，您(nin)高抬贵手饶了我吧，杀了樊三樊三也干(gan)不了这差事(shi)。他一(yi)边说(shuo)着，一边倒(dao)退，惊恐(kong)不安的目光一(yi)落到上官鲁氏的身(shen)上便急遽跳(tiao)开。退(tui)出房门时(shi)，他与正在门外对(dui)着(zhe)室内伸头(tou)探脑(nao)的上官(guan)寿喜撞(zhuang)在一起。她厌恶地瞥见(jian)了丈夫那尖(jian)削(xue)的脸和老鼠一样(yang)的(de)表情。婆婆急(ji)忙出去(qu)追赶樊三(san)，她听到婆(po)婆喊着(zhe)：樊三，你(ni)个狗日的！趁着(zhe)丈夫又一(yi)次探头进(jin)来(lai)的瞬间，她拼着(zhe)全身的力气抬起(qi)一只(zhi)胳(ge)膊，对他挥了挥(hui)手，一句冷冰冰的话(hua)从嘴里(li)钻(zuan)出来――她怀(huai)疑(yi)这句话是(shi)不(bu)是自(zi)己说(shuo)的――狗娘养的(de)，你过(guo)来(lai)！――她对丈夫早已(yi)到了无(wu)恨(hen)无怨的(de)程(cheng)度，我为什么要骂(ma)他(ta)呢？骂他狗娘养的，实际上是在骂婆(po)婆，婆婆(po)是条狗，老(lao)狗(gou)……‘老狗老(lao)狗慢龇(zi)牙(ya)，龇牙(ya)给你一掏灰筢’……二十(shi)多(duo)年前(qian)在大(da)姑姑家寄生时听到过(guo)的那个古(gu)老(lao)的(de)关于傻女婿和(he)丈母娘的(de)故事油然浮上脑海：那是多(duo)雨又(you)酷(ku)热(re)的(de)年代，高密东北乡刚刚(gang)开发，人烟稀(xi)少，大姑(gu)姑家是最早的移民(min)，大姑父(fu)身躯高大，人送外号于大巴掌，他的大巴(ba)掌攥(zuan)起来，就是(shi)两只马(ma)蹄(ti)般(ban)的大拳头，一(yi)拳能打倒一匹大(da)骡(luo)子。他是赌徒，手上沾满一(yi)层绿色的铜(tong)锈(xiu)……在司(si)马库家打谷场上召开的反缠足大会上，我(wo)被上官(guan)吕氏看中了……你叫我？她看到上官寿(shou)喜站(zhan)在炕前，双(shuang)眼望着窗户，满脸(lian)尴尬(ga)表情，你叫我有啥(sha)事(shi)……她不(bu)无怜悯地(di)看(kan)看这(zhe)个(ge)与自己生活了二十一年的男人，心里突然(ran)充满了歉(qian)疚。槐花的海(hai)洋里(li)风浪(lang)澎湃……她用一种细微得(de)象(xiang)头发丝儿(er)一样的(de)声音(yin)说：这孩子……不是你(ni)的(de)……上官寿(shou)喜哭咧咧地说(shuo)：孩她(ta)娘啊……你可别死(si)啊……我这(zhe)就去叫(jiao)孙大(da)姑……不……她乞(qi)求地望着(zhe)丈夫(fu)，说(shuo)，求你把(ba)马牧师叫来(lai)……院子里(li)，上官吕氏忍(ren)着割肉(rou)般(ban)的痛楚，从怀(huai)里(li)摸(mo)出一(yi)个油(you)纸包儿，一(yi)层层剥去纸，显(xian)出一块大洋钱。她捏(nie)着大洋，两个嘴角可(ke)怕(pa)地耷拉着，两颗眼(yan)珠子通红，阳(yang)光照(zhao)耀着她已经花(hua)白的(de)头发。一股(gu)股黑(hei)烟不知从(cong)何外飘过来，空气(qi)热得发烫，北(bei)边的蛟龙河里，一片嘈(cao)杂喧闹声，枪子儿从(cong)半空中嗖嗖地飞过去。她几平是(shi)哭着(zhe)说：樊三啊，难(nan)道你(ni)能(neng)见(jian)死不救？真真是(shi)‘毒不过黄蜂针，狠不过郎中心(xin)’，常(chang)言道‘有(you)钱能(neng)使鬼推(tui)磨’，樊三，这(zhe)块大洋贴(tie)着(zhe)我(wo)的(de)皮肉放了二(er)十年啦(la)，送给(gei)你(ni)，买我儿媳(xi)一条(tiao)命(ming)！她把大洋拍(pai)到樊三(san)手里(li)。樊三猛地(di)把(ba)那块大洋扔(reng)掉(diao)，好像(xiang)上(shang)官吕氏拍到他手里的是一块(kuai)烧红的(de)铁(tie)。他滑(hua)溜溜(liu)的脸上，渗出(chu)一层油汗，两个腮(sai)帮子抽动(dong)着，拉得五官挪(nuo)位。他背起背(bei)囊，喊(han)道：大(da)嫂(sao)子(zi)，放我走吧……我(wo)给(gei)您跪下磕头了……樊(fan)三还(hai)没跑到上官家大门(men)，就(jiu)看(kan)到(dao)光着膀子的上官(guan)福禄跑了进来。他脚上(shang)只(zhi)剩下一只鞋子，瘦骨嶙(lin)峋的(de)胸(xiong)脯上，涂着一些绿色(se)的、车轴油一样的脏(zang)东西，好像一个巨大的腐(fu)烂伤口。你(ni)到哪里去了？老(lao)不死的，上(shang)官吕氏恼怒(nu)地咒骂(ma)着。大哥，外(wai)面出(chu)啥(sha)事了？樊三焦急(ji)地(di)询问(wen)着他。他不(bu)理吕(lv)氏的咒(zhou)骂，不答樊三的问话(hua)，神情痴(chi)迷地(di)傻笑着，嘴巴里(li)发出得得哒哒的声(sheng)响(xiang)，宛若一群鸡在紧(jin)急地(di)啄着(zhe)瓦(wa)盆。上官吕(lv)氏捏住丈夫的下巴、上(shang)下推拉着(zhe)，使他的(de)嘴忽(hu)而(er)横长(zhang)忽而(er)竖长。有一(yi)些白(bai)色的痰涎(xian)从他的嘴(zui)里(li)流出来。他吭吭地咳着，吐着，终于(yu)平静下来。他(ta)爹，外边怎么样了(le)？他悲哀地(di)看着老(lao)婆，嘴巴一歪，哭(ku)着(zhe)说(shuo)：日本人(ren)的马队(dui)，上了(le)后河堤……沉闷(men)的(de)马蹄声传来，院子里的人都僵住(zhu)了。一群拖着(zhe)白色尾翎(ling)的灰喜鹊喳喳惊叫着(zhe)从(cong)院(yuan)子(zi)上方飞(fei)过去。教(jiao)堂钟楼(lou)上的花(hua)玻(bo)璃无(wu)声地破(po)裂(lie)了，玻璃碎(sui)片闪闪发光(guang)。在(zai)花玻(bo)璃四分五(wu)裂之后，一声清(qing)脆的爆炸(zha)声才(cai)在(zai)钟(zhong)楼上(shang)响起(qi)，爆炸的(de)声波(bo)像沉(chen)重的(de)、嘎嘎(ga)作(zuo)响的铁轮子向四面八方(fang)碾轧过去。一股很大(da)的气浪扑过(guo)来，樊三和上官福禄像谷个子一样倒伏在地。吕氏连连倒(dao)退(tui)，背靠在(zai)墙(qiang)上。一根镂花的黑陶烟(yan)囱从房檐上滚下，落在她眼前的青砖甬(yong)路上，啪喳一声(sheng)，成了(le)一堆瓦砾。上官寿喜(xi)从屋里跑出来，哭叫着：娘啊(a)！她要死(si)了，她要死(si)了(le)，去请(qing)孙(sun)大(da)姑吧……吕(lv)氏(shi)严肃地盯着儿(er)子，说：人要该(gai)死，怎么(me)着也得死；人要不(bu)该死，怎(zen)么着也死不了！院(yuan)子(zi)里(li)的男(nan)人(ren)们似懂(dong)非(fei)懂地听着(zhe)她说(shuo)教，都(dou)用泪汪汪的眼睛盯着她(ta)的脸。她(ta)说：樊三，还有(you)那种家传的(de)催生(sheng)药(yao)吗？有就给我的儿媳(xi)灌上一瓶，没有(you)就拉倒。说完话，也不等候樊三的回答，她谁(shui)也(ye)不看，昂着头，挺着胸，颤颤(chan)巍巍(wei)地朝大门口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