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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官吕氏把簸箕里(li)的尘土倒在揭了席(xi)、卷了草的土炕上(shang)，忧(you)心忡忡地扫了一(yi)眼手(shou)扶着炕沿低声呻吟的儿媳上官鲁氏。她伸出双(shuang)手，把尘土摊(tan)平，然后，轻声对儿媳说：上去(qu)吧。在(zai)她的(de)温(wen)柔目光(guang)注视(shi)下，丰乳(ru)肥(fei)臀的(de)上官鲁(lu)氏浑身颤(chan)抖。她可怜巴巴地看着婆婆慈祥(xiang)的面(mian)孔(kong)，苍白的嘴唇哆嗦着，好像要说什么话。 上官吕氏(shi)大声道：，清晨(chen)放枪，大司马又犯了(le)魔症！上官(guan)鲁(lu)氏道：娘……上官吕氏(shi)拍打(da)着手上(shang)的尘土，轻声嘟(du)哝着：你呀，我的(de)好儿媳妇，争口气吧！要是再生个(ge)女孩，我也(ye)没脸护(hu)着你了！两行清泪，从上官鲁氏(shi)眼窝里涌出。她紧咬(yao)着下唇(chun)，使(shi)出全(quan)身的力气，提起沉(chen)重的肚腹，爬到土坯裸露(lu)的炕上。轻车(che)熟路(lu)，自(zi)己慢(man)慢生吧，上官吕氏把一卷白布、一(yi)把(ba)剪刀放在炕(kang)上(shang)，蹙(cu)着(zhe)眉(mei)头(tou)，不(bu)耐烦地(di)说，你公公(gong)和来弟她爹(die)在西(xi)厢房(fang)里给黑(hei)驴接生，它是初生头养，我得去照应着。上官鲁氏点了点头(tou)。她听到高(gao)高的空中又传来一声枪响(xiang)，几条狗怯怯地(di)叫着，司马(ma)亭的喊叫(jiao)断断续续(xu)传(chuan)来：乡亲(qin)们，快跑吧，跑晚(wan)了就没命啦(la)……好像(xiang)是呼(hu)应司马(ma)亭的喊叫，她(ta)感到腹中(zhong)一(yi)阵拳打脚(jiao)踢，剧(ju)烈(lie)的痛楚(chu)碌碡(zhou)般(ban)滚动，汗(han)水从(cong)每(mei)一个毛孔里渗(shen)出(chu)，散发(fa)着淡淡的鱼腥。她紧咬牙(ya)关，为(wei)了不使(shi)那嚎叫冲(chong)口而(er)出(chu)。透过朦胧的泪水，她看(kan)到满头黑发(fa)的婆婆跪(gui)在堂(tang)屋的神龛前，在慈悲(bei)观(guan)音的香(xiang)炉里插上(shang)了三炷(zhu)紫红色(se)的(de)檀香(xiang)，香烟袅袅上升，香(xiang)气弥漫全室。大(da)慈大悲(bei)、救(jiu)苦救(jiu)难的观音菩萨，保佑我吧，可(ke)怜我吧，送(song)给我个男(nan)孩吧……上官(guan)鲁氏(shi)双(shuang)手按着(zhe)高高隆(long)起的、凉森森的肚皮(pi)，望着端坐在神龛中(zhong)的(de)瓷观音那神(shen)秘的光滑面容，默默地祝祷(dao)着，泪水又(you)一(yi)次溢出眼眶(kuang)。她脱下(xia)湿了一片的裤子(zi)，将褂子尽量(liang)地卷上去(qu)，袒(tan)露(lu)出腹部和乳房。她(ta)手撑土(tu)炕，把(ba)身体端(duan)正地(di)放(fang)在(zai)婆婆扫来的(de)浮土里。在(zai)阵(zhen)痛(tong)的间隙里，她把凌(ling)乱的(de)头发用手指梳理(li)了一(yi)下(xia)，将腰背倚在(zai)卷(juan)起的炕席和麦秸(jie)上。窗棂上镶着(zhe)一(yi)块(kuai)水银(yin)斑驳的破镜(jing)子，映(ying)出脸的(de)侧面(mian)：被(bei)汗(han)水濡(ru)温的鬓发，细长(zhang)的(de)、黯淡无光(guang)的眼睛、高(gao)耸的白(bai)鼻梁(liang)、不停地抖动着的皮肤(fu)枯燥的阔嘴。一缕潮(chao)漉漉的阳光透过(guo)窗棂，斜射在她的肚皮上。那上(shang)边(bian)暴露(lu)着弯弯(wan)曲曲的(de)蓝色血(xue)管和一大片凹(ao)凸不平的白(bai)色(se)花纹，显得(de)狰(zheng)狞(ning)而恐怖(bu)。她注(zhu)视着(zhe)自己的肚子，心中交替出现灰(hui)暗(an)和(he)明亮(liang)，宛(wan)若(ruo)盛(sheng)夏季(ji)节(jie)里(li)高密东北乡时(shi)而乌云翻滚时(shi)而湛蓝(lan)透明的天(tian)空。她(ta)几乎(hu)不(bu)敢(gan)俯视(shi)大(da)得(de)出奇(qi)、坚硬得(de)出奇的肚皮。有一次她梦到自己怀了一块冷冰(bing)冰(bing)的铁。有(you)一次她梦到自己怀(huai)了(le)一只遍体斑点的(de)癞蛤蟆。铁的形象还(hai)让她勉强(qiang)可以忍受(shou)，但那癞蛤蟆(ma)的形象每(mei)一(yi)次(ci)在脑(nao)海里闪现，她(ta)都要浑身(shen)爆起鸡皮疙瘩(da)。菩(pu)萨保佑……祖宗保(bao)佑……所(suo)有的(de)神、所有(you)的(de)鬼，你们(men)都(dou)保佑我(wo)、饶(rao)恕我吧，让(rang)我(wo)生个全毛全翅的男孩吧……我的亲亲(qin)的儿子，你出来吧……天公(gong)地母、黄仙狐精(jing)，帮助(zhu)我吧……就这样祝祷着，祈(qi)求着，迎(ying)接来一阵又一(yi)阵撕(si)肝裂胆般的剧痛(tong)。她的双(shuang)手抓住身后(hou)的炕席，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震(zhen)颤、抽搐(chu)。她双目圆睁，眼前红光一片，红光(guang)中(zhong)有(you)一(yi)些白炽的网(wang)络在迅速地卷曲和收缩，好像银丝在(zai)炉火中熔化。一声(sheng)终于忍不住的嚎叫从她的嘴(zui)巴里(li)冲出(chu)来，飞出(chu)窗棂，起(qi)起伏伏地(di)逍遥在大街小巷，与司马亭的喊叫(jiao)交(jiao)织在一起(qi)，拧起一股绳，宛(wan)若(ruo)一条蛇，钻进(jin)那个身材(cai)高大、哈(ha)着腰、垂着红毛大(da)脑袋、耳朵眼(yan)里(li)生出两撮(cuo)白毛的瑞(rui)典籍牧(mu)师(shi)马洛亚(ya)的耳朵(duo)。在通往钟楼的(de)腐(fu)朽(xiu)的(de)木板(ban)楼梯上，马(ma)洛亚牧师怔(zheng)了一下，湛(zhan)蓝色(se)的、迷途羔(gao)羊(yang)一(yi)般的(de)永(yong)远是泪汪汪的(de)、永远是(shi)令人动心的和蔼眼睛里跳跃着似(si)乎是惊喜的光(guang)芒。他伸出(chu)一根通红的粗大手指(zhi)，在胸脯上画了一个(ge)十字，嘴里(li)吐(tu)出一句(ju)完全高密东(dong)北乡(xiang)化了(le)的土腔(qiang)洋词(ci)：万能的主啊……他继续(xu)往上爬(pa)，爬到(dao)顶端，撞响了那口原先悬挂在寺院里的绿(lv)绣斑斑的铜钟(zhong)。苍凉(liang)的钟(zhong)声扩散在(zai)雾气(qi)缭绕的(de)玫(mei)瑰色清晨里。伴随着第一声钟鸣，伴随着日本(ben)鬼子即将进村(cun)的警告，一(yi)股汹涌的(de)羊水(shui)，从(cong)上官(guan)鲁(lu)氏(shi)的双腿(tui)间流(liu)出来(lai)。她(ta)嗅到(dao)了一股(gu)奶山羊的膻味(wei)，还嗅到了时而浓烈时(shi)而(er)淡雅的槐花(hua)的香味，去(qu)年与(yu)马洛(luo)亚在槐树(shu)林中欢爱的(de)情景(jing)突然异常(chang)清晰地再现眼前，但(dan)不容她回到那情景中(zhong)留连，婆婆上官(guan)吕(lv)氏高举(ju)着两只(zhi)血迹斑斑(ban)的手，跑进(jin)了(le)房间。她恐怖地看到，婆婆的血(xue)手上，闪烁着(zhe)绿色的(de)火星儿。生了吗？她听(ting)到(dao)婆婆大声地问(wen)。她有些羞愧地摇摇(yao)头。婆婆的头颅在阳(yang)光中辉煌(huang)地颤(chan)抖着，她惊奇地发现，婆婆(po)的(de)头发(fa)突(tu)然(ran)花白(bai)了。我还以为生出来了(le)呢。婆婆说(shuo)。婆婆的(de)双手对着自己的肚(du)皮伸过来。那双手骨节粗大(da)、指甲(jia)坚硬(ying)，连手背(bei)上都布满胼胝(zhi)般的(de)硬皮。她感到(dao)恐惧，想躲避这个(ge)打铁女人沾满(man)驴(lv)血的双手，但她没有(you)力量。婆婆的双手毫不客气地按在她(ta)在肚(du)皮(pi)上(shang)，她感到自己(ji)的心跳都(dou)要停(ting)了(le)，冰(bing)凉的感觉(jiao)透(tou)彻了五脏六腑。她(ta)不(bu)可遏止地发出(chu)了连串的嚎叫，不是因(yin)为痛疼，而是因(yin)为恐怖(bu)。婆婆的手(shou)粗鲁(lu)地摸(mo)索着(zhe)，挤(ji)压着她的肚皮(pi)，最后，像(xiang)测试西(xi)瓜的成熟程(cheng)度一(yi)样啪啪地(di)拍打了几(ji)下，仿佛买(mai)了一个生瓜，表现(xian)出(chu)烦(fan)恼和懊丧。那双(shuang)手终于离去，垂(chui)在阳光里，沉甸(dian)甸的(de)，萎靡不(bu)振。在(zai)她(ta)的眼里(li)，婆婆是个轻飘飘的大影子(zi)，只有那两(liang)只手是(shi)真实的，是(shi)威严的，是随心所欲、为所欲为的。她(ta)听到(dao)婆(po)婆的(de)声音(yin)从很(hen)远的地方传(chuan)来，从很(hen)深的水塘里、伴(ban)随着淤泥的味道(dao)和(he)螃蟹的泡沫传来：……瓜(gua)熟自落……到了时辰(chen)，拦也拦(lan)不住……忍(ren)着(zhe)点(dian)，咋咋(za)呼呼……不怕(pa)别(bie)人(ren)笑话，难道不(bu)怕你(ni)那七个(ge)宝贝女儿笑话(hua)……她看到那(na)两(liang)只手(shou)中的一只，又一(yi)次软弱无(wu)力地落下来，厌烦地敲着自己(ji)凸(tu)起(qi)的肚皮，仿佛(fo)敲着一面(mian)受潮的羊(yang)皮鼓(gu)，发(fa)出沉闷的声响。现(xian)如今(jin)的女人越变越娇气，我生她(ta)爹那阵子(zi)，一(yi)边生，一边(bian)纳(na)鞋(xie)底子……那只手总算停止(zhi)了敲击，缩回，潜藏到暗影里，恍惚(hu)如野兽的脚爪。婆婆(po)的(de)声(sheng)音在黑暗中(zhong)闪烁(shuo)着，槐花的香气(qi)阵阵袭来。看(kan)你(ni)这(zhe)肚子，大得(de)出奇，花纹也特别，像个男胎。这是你的福气，我的福(fu)气(qi)，上官家的福(fu)气(qi)。菩萨显灵，天主保(bao)佑(you)，没有儿子，你(ni)一(yi)辈(bei)子都是(shi)奴；有(you)了儿(er)子，你立马就是(shi)主。我(wo)说的(de)话你信(xin)不信？信不(bu)信(xin)由(you)你，其实(shi)也(ye)由不得你……娘啊，我信，我信啊！上官鲁氏虔(qian)诚(cheng)地念叨着(zhe)，她的眼(yan)睛(jing)看到对面墙(qiang)壁(bi)上那片(pian)暗(an)褐(he)色的(de)污迹，心里涌起无(wu)限酸楚。那(na)是三年(nian)前(qian)，生完第七(qi)个(ge)女(nv)儿上官求(qiu)弟后(hou)，丈夫上(shang)官寿喜(xi)怒火万丈(zhang)，扔过一(yi)根木棒槌，打破她的头(tou)，血(xue)溅墙壁留下(xia)的污迹(ji)。婆(po)婆端(duan)过一(yi)个笸箩，放在她身(shen)侧。婆婆的(de)声(sheng)音像火焰在(zai)暗夜里燃烧(shao)，放(fang)射着美丽的光(guang)芒：你跟(gen)着(zhe)我说，‘我肚里(li)的孩子(zi)是千金贵子’，快说！笸箩里盛着(zhe)带壳的花生(sheng)。婆婆慈祥的脸(lian)，庄严(yan)的声音，一半是天神，一半是亲娘(niang)，上官鲁(lu)氏感动万分(fen)，哭着说：我肚(du)里(li)怀着千(qian)金贵子，我肚(du)里怀着贵(gui)子(zi)……我的儿子(zi)……婆婆(po)把几(ji)颗花(hua)生塞到她手里(li)，教她说：花生花(hua)生(sheng)花花(hua)生，有(you)男(nan)有女阴阳平。她(ta)接过花生，感激(ji)地重(chong)复着(zhe)婆婆的话(hua)：花生花(hua)生(sheng)花花生，有男有(you)女阴阳平。上官吕(lv)氏(shi)探(tan)过头来，泪眼婆(po)娑地(di)说：菩萨(sa)显灵，天主保佑，上官家双喜临门(men)！来弟她娘，你剥着(zhe)花生等时辰吧，咱家的(de)黑驴要生小(xiao)骡子，它(ta)是头胎(tai)生养，我顾不上你了。上官(guan)鲁氏感动地说：娘，您(nin)快去(qu)吧。天(tian)主保(bao)佑(you)咱家的(de)黑驴头(tou)胎顺产……上官吕氏叹息一声，摇(yao)摇晃晃地走出(chu)屋子(zi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