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91本色》

【91本色】

鸟(niao)儿韩(han)像锄(chu)地的农夫(fu)一样，一边挥锄头(tou)，一(yi)边(bian)讲(jiang)故事。他(ta)说那(na)年他的秋天的山坡上(shang)想偷一根玉米吃。日本(ben)的大荒山上黄叶红叶色彩斑斓(lan)，野花喷香，开(kai)遍(bian)了山坡。那时我的(de)破菜刀已经丢了，头发胡子长长，纠缠成(cheng)团，身上披(pi)着破(po)纸，七(qi)分更像鬼，三分不像人(ren)。玉米棒(bang)子(zi)已经被(bei)掰走(zou)了，只有玉米秸像寡妇一样(yang)哭丧着(zhe)脸(lian)站(zhan)着。我搜寻着(zhe)，不相(xiang)信他(ta)们能(neng)掰(bai)得(de)这么(me)干净，一穗(sui)也不(bu)剩(sheng)？果然被我找(zhao)到一穗玉米，剥开皮，咯嘣咯嘣(beng)啃(ken)着吃，好久好久(jiu)没吃人粮食了，牙酸牙晃，玉米清香。玉米叶子哗(hua)啦啦(la)响，我以为狗熊来了，狗熊与(yu)我(wo)是冤家，其实我怕它。我慌忙趴下(xia)，像(xiang)一具羞(xiu)愧的尸(shi)体，呼吸自然也屏(ping)住了。来(lai)者不(bu)是(shi)狗熊，是一个日本人(ren)。刚(gang)开(kai)始我以(yi)为是个男人(ren)呢，因(yin)为(wei)她(ta)穿着一套肥大的帆布工装裤，套着(zhe)一件土黄色的(de)对襟大褂子，腰里扎着(zhe)一根草(cao)绳，头戴一顶蘑菇状(zhuang)大草帽。她(ta)摘下草帽挂在(zai)玉米秸(jie)秆上，让我(wo)看到了(le)一张枯(ku)瘦的、土黄色的脸，也(ye)是不吃(chi)不饱(bao)的人(ren)，看到她头(tou)上盘着的像一摊干(gan)牛粪一(yi)样的头发我猜想(xiang)这(zhe)也许是个(ge)女人(ren)，我心中的怯(qie)懦顿时(shi)消(xiao)减了一(yi)半。她(ta)解开腰间的草绳，抖擞(sou)开那件大褂子。她双手扯着衣(yi)襟像疲(pi)乏(fa)的鸟(niao)儿扇动(dong)翅膀一(yi)样往胸脯上扇着(zhe)风。这瘦骨(gu)嶙(lin)峋的(de)、布满明(ming)亮汗(han)珠(zhu)、沾着草(cao)籽的胸脯上悬挂着两(liang)个扁扁的牛舌(she)的尖端。天老爷，这是个女(nv)人，是个(ge)母的。鸟(niao)儿(er)韩只觉得(de)脑袋瓜子嗡地响了一声，热(re)血像电流一(yi)样在崎岖的血管里(li)飞蹿着，他的(de)因为长年累月僵(jiang)卧(wo)山林(lin)而枯(ku)涩(se)了的(de)身(shen)体突然变得敏捷(jie)了。他忽喇喇(la)地(di)立起来，宛若平地窜出了(le)棵树。那日(ri)本(ben)女人细长的(de)眼睛(jing)猛地睁圆(yuan)，嘴巴咧开，嗷(ao)地怪(guai)叫一声，便如枯(ku)木朽(xiu)株，往后倒去。鸟儿韩(han)饿死(si)扑食般砸在(zai)昏厥的日本(ben)女人(ren)面前(qian)。他浑身打着(zhe)寒(han)颤，手(shou)指忙乱，抓住了(le)女人那两(liang)只凉森森的死鱼般的乳房，他感到这(zhe)凉(liang)森(sen)森的东(dong)西，竟像刚出炉的热饼(bing)子一样烫痛(tong)了(le)自己的指尖(jian)。他哆嗦着(zhe)，笨(ben)拙地撕开女人腰间捆着的布(bu)带，两个挤扁了的(de)熟土(tu)豆掉下来。土豆(dou)散(san)发着惊心动魄的香气，吸引了(le)鸟儿韩的全部(bu)感(gan)觉，他的眼睛一阵(zhen)昏眩(xuan)，那两(liang)个(ge)土豆恍若两个调皮的、仿佛随时都(dou)会跑(pao)掉(diao)的松(song)鼠，他不顾一切地(di)抓(zhua)住(zhu)了它(ta)们，他听到它们在自己手中吱吱哟(yo)哟(yo)地(di)尖叫着。然后他(ta)就被一阵(zhen)难忍(ren)的(de)噎胀感(gan)攫(jue)住了。他已经双手空空，那两(liang)个土(tu)豆不知是逃掉(diao)了呢还是落进了肚(du)子。他(ta)终(zhong)于明白，自己(ji)是被(bei)土豆噎(ye)着(zhe)了。他(ta)用手捋(lv)着自己(ji)的脖子，口腔(qiang)里全是土豆的香味。他(ta)感到(dao)饥肠辘辘(lu)，馋(chan)涎(xian)欲滴，美丽的土豆在眼(yan)前滚(gun)动不止(zhi)。他搜(sou)遍(bian)了(le)女(nv)人(ren)的身体，又(you)巡睃(suo)了(le)周围的土(tu)地(di)，渴望(wang)中的土豆没有出(chu)现，他感到沮丧(sang)极了(le)。他起身(shen)欲走(zou)又(you)看到了女人塌贴在(zai)胸(xiong)前(qian)的(de)乳房，模模糊(hu)糊(hu)感到还(hai)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做，不(bu)应该(gai)这样离去(qu)。女(nv)人，横陈(chen)在面(mian)前(qian)的日(ri)本女人，也许(xu)就是当(dang)年那个(ge)报警(jing)的女人，由于她的报警(jing)引来(lai)的搜山(shan)，断送了两个兄弟。对日本人的仇恨(hen)渐渐(jian)地(di)被回忆(yi)起(qi)来，在(zai)高密东(dong)北乡被捉(zhuo)了劳工的情景、在日本(ben)煤矿当牛做马的情景、与上(shang)官家那个清沌少女(nv)生离死别(bie)的情景，统统地浮(fu)现在眼前，一(yi)个响亮(liang)的声音在高(gao)空中喊叫着：干(gan)了她，报仇！于(yu)是他凶(xiong)恶(e)地剥了日本女人的裤子，显出了盖住女人的那(na)条肮脏的裤(ku)衩，是一(yi)条暗(an)红色的裤衩，上面补(bu)着(zhe)一个巴(ba)掌大的黑补丁。好像一飘凉(liang)水浇到(dao)头(tou)上，他感到心惊肉(rou)跳，随即(ji)便(bian)被一(yi)股(gu)巨(ju)大的(de)悲(bei)伤(shang)攫住了。他陡然(ran)想起了(le)，很久以(yi)前，为被(bei)高密东北乡(xiang)的(de)刁民打死(si)的母亲盛(sheng)殓换衣时，母(mu)亲也(ye)穿着这样一(yi)条暗(an)红色的、补着(zhe)巴掌大(da)黑补丁(ding)的裤衩。他莫名其妙(miao)地呕吐起来，吐(tu)出了糊状的(de)土豆(dou)和(he)玉(yu)米。他感到惋惜。忍着(zhe)肠胃的绞痛他抓起两(liang)把土，扔(reng)到女人(ren)身上(shang)，站(zhan)起(qi)来，摇(yao)摇晃晃地朝山上走(zou)去……